谢万不再看陈列,他回过头来,面朝台下百姓,努力直起腰,抬起头,看着飘扬的邾城虎贲大旗,再看向泛着青白色的惨淡天际,此刻,他看见了远在繁华建康的父亲谢裒,大哥谢奕,二哥谢安,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谢石、谢铁,大家在花丛锦簇、雕梁画柱的家中宅院里谈笑风生,嬉笑打闹,看见他的挚友许恂、支遁、孙绰、王羲之……在一起清谈玄学,吟诗作赋,比较书法,游山玩水。
台下百姓看着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鹰扬将军,引颈受戮之时,居然还是抬头看天,面露笑意,他们彻底愤怒了!杀了刘守义,就是杀了他全家,一个唯一的劳动力啊,居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没有一丝的悔过、羞愧之意。
“杀了他!”
“打死他!”
“为刘守义报仇!”
嘈杂的喊声渐渐演变成有节奏的“杀!”“杀!”“杀!”响彻天空。
“一个被群体情绪传染的人会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他的行动完全听凭另一种陌生的力量所主宰。”——《乌合之众》
此情此景,台下每一个百姓正应了《乌合之众》里面的这句话,陈列此时此刻拜服了这本书。
他回过头背对着谢万,背对着台下,已是泪流满面,他深深地自责,这所有一切是谢万的罪责吗?不!应该是我,是我造成的!此时此刻,没人教他怎么做,他只能照军法,按部就班地机械式做下去了,缓缓地举起了右手,猛地向下劈去!
随着一声清脆地“咔嚓”,谢万的人头落到了台下,身子也跟着慢慢落到了台下。
他带着魏晋名士风度的尊严走了,他曾经想到过自己会死,但从来没想到会死在邾城自己人手里。
谢万的人头落地被文盲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的东晋百姓尽收眼底,他的头离开身体渐渐下落时还看见呐喊的、叫骂的、甚至还有人过来抓他的头。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过,我谢万为了建设、保护株城六万多人的性命,付出了多少血汗?
唉……一切都过去了,邾城挺住!
三日后的傍晚,陈列在府衙吃着全邾城最丰盛的晚餐。
这是段一他们几个不知从哪搞到的野菜,没有一滴油花漂浮。
陈列的办法是每舀起一勺汤都要仔仔细细地观赏,仿佛尽力要看出已经煮烂的野菜原有青翠碧绿的颜色来,等那种颜色全部充斥他的眼球,秀色可餐的感觉来了,才放进嘴里。
放进嘴里后,就轻微地、温柔地漱那一口汤。口腔中所有的部位都享受上那口汤的润泽后,才翻着白眼吞下肚去。
这样,前一勺汤和后一勺汤之间,间隔有一百年之久。
陈列的脚已经浮肿了,再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蔓延到小腿、整个下肢、直到头部。和吹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脸会肿得眼睛变成一条细缝,连光都透不进去,别说看东西了。但单纯的浮肿还不算“死相”,倘若肿的部位皮肤破裂,流出黄色的淋巴液,那就离死不远了。
突然,邾城城外喊杀连天,马嘶声、战鼓声、号角声搅作一团,陈列慌忙喝下最后几滴菜汤,提着大砍刀向北门跑去。
来到城头,已经没有人能站得起来了,环顾四周,只有他自己。
站到城楼上,他定睛凝神看去,石赵大营乱做一团,数十面熟悉的红底黑字写着“晋”的大旗迎风飘扬,更加醒目的还有一面高大帅旗,上面写着一个巨大的“桓”。
已经两天没吃饭的陈列再也支撑不住了,就像是地震时天崩地裂的一座大山,他轰然倒下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陈列迷迷糊糊的醒了,翻了一下身,感觉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几缕阳光暖洋洋的从窗棂空隙中射了进来,窗外不时传来几声报春鸟清脆的叫声,一切显得那么温馨,宁静,恍然回到了建康家中。
躺了一会,陈列决定起床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正待伸手拿床边圆凳上的衣服时,门被推开了,“陈将军,你总算醒了。”段乞丽从门缝里伸进俏丽白嫩的脸蛋,惊喜地喊道。
“唉、唉……别进来,我还没穿衣服呢。”陈列不好意思道。
“快穿,我给你搞点吃的来,你睡了两天两夜了。”说完,段乞丽掩门跑了。
陈列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在中间大水缸洗了把脸,忽然他看见了西边的房间,这是谢万住的房间,心下黯然。他默默地走过去,推开房门,里面简单又整洁,看窗户的桌案上摆放着书和纸笔,卧榻上还有谢万换洗的衣物。睹物思人,陈列嘴角微一抽搐,心中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他想起了谢万人头落地,群情激昂的场面,这要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他眼前浮现出在赤壁矶上,看着江心岛上挥着红旗的谢万,指挥士兵把落木从江里打捞出来的场景,喃喃地道:“万石,邾城的今天也是你的心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