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塾的位置在小镇十分偏僻,附近并没有多少人家,因而十分安静。酒后,陈萍一行三人,在吊脚楼上睡得很沉,兴许是因为喝了不少桂花酿的缘故,几人大都鼾声如雷。学塾附近,有几间低矮的破落瓦房,居住有一对母女,算得上是这偏僻的小镇一隅上,难得的一点炊烟了。女孩儿的爹早逝,前些年因为出门做工,得罪了城里的大户,因而被打断了手脚,回家后不多时也就悲愤交加的断了气。女孩儿的娘定然算得上是个奇女子,小镇上早就有传闻,可能是某个没落的大家闺秀,相貌清雅还写的一手好字,绣的一幅好画。这女子性格坚韧,小镇上的媒婆可没少往这学塾附近跑,却都被她拒绝了,独自拉扯着这个小闺女长大,一人打三份工,虽然苦了些,却也赢得了小镇住户的尊重。可以说在这座镇子上,不能骂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教书人张诚,再一个便是这坚韧的奇女子。当然,很有意思的是,这二人住在了小镇的同一个位置,这座看似上不得台面的学塾,与那几间矮小瓦房之间仅有一墙之隔。不知是不是陈萍散去了满身修为的缘故,酒后这一觉睡到后半夜,有噩梦惊扰。梦中,本应是如美玉般无暇的少年,突然变得嗜血好杀,对自己举起了屠刀。陈萍睁开了眼睛,后背被冷汗浸透。视线所及,是睡得如死猪般的陈白、李来福二人,并不见年轻书生的身影。陈萍站起身,裹上厚实的棉袍,脚步摇曳地朝门外走去。月隐星稀,寒鸦在吊脚楼外的一棵大槐树上驻足,槐叶被秋风吹得缓缓坠落,掉在地上不停的打着螺旋。张诚就坐在门外槐树下的一块青石上,这读书人眼神迷离,看着这座自己住了好些个年头的小小竹楼,不知为何傻笑个不止。“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陈萍缓缓走来,他开口问道。张诚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掌拖住下巴,目光直勾勾盯着缓步而来的少年。“张兄?”陈萍用手掌在读书人身前晃晃,奈何这书生还是没什么反应,便索性拂袖而坐,与张诚一同端坐在了那块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两人屁股的青石之上。目似瞑,意暇甚,吹着秋日微风,凉凉爽爽,湿润甘甜,好不惬意。一阵细雨没来由从头顶落下,雨滴裹挟着中秋的点点凉意,掉落在地上润物无声。少年摊开手掌,感受着这来自九霄之上的恩惠,不免笑容灿烂。雨寒,酒醒!张诚突然咳嗦了两声,神色之间闪过些许悲痛,他双目茫然地环视四周,继而不觉有些落寞。“张兄?”陈萍看着仿若清醒的读书人,再度轻声呼唤。张诚点了点头,“我在。”陈萍看了眼张诚那屁股下面已经被雨水浸润的有些湿润的青石,少年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坐了多久?”张诚缓缓摇了摇头,读书人答道:“不知道。”“累不累?”少年又问。张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读书人开口说道:“累,也不累!”秋雨渐大!二人枯坐雨中,也不撑伞,看着月光下似是一面水幕的瓢泼大雨,笼罩在这座远离江南的水乡,朦胧……张诚突然转过头来,他看着陈萍,神色间有些许不舍。“你何时启程?”读书人问道。少年低下了脑袋,他看着自己那已然积水不少的手掌,沉思片刻,缓缓说了两个字。“天亮。”张诚闭上了眼睛,他深呼吸一口气,语气间带着些迟疑,问道:“晚上两天可好?”陈萍无言,他倒是真的很想在这里与张诚多待上几天,多讲讲这世间的道理,多看看这小镇的风光。可是,整个禹州需要他……张诚看着少年的神情,他缓缓低下了头。“张兄,我……”陈萍想要对读书人说些什么,却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张诚没来由缓缓点了点头,读书人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很孤独……”一个真正寂寞的人,并不是因为他缺少所谓的朋友而寂寞。就像张诚,总是能给人一种很亲和的感觉,故而也并不缺朋友。但他,依然很寂寞。因为他的灵魂,没有人能够共鸣!除了陈萍……“也许,应该出去走走。”少年开口说道,看向张诚的眼中多了些许期待。读书人摇了摇头,张诚惨笑道:“还不是时候!”陈萍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其实是不是时候,一直都是你说了算。”张诚看着陈萍,没有说话,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雨越下越大,击打在二人头顶的那颗龙爪槐上,将最后几根枯黄的树叶也敲落了下来。陈萍叹了口气,少年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因久坐而发麻的大腿根。“走了。”陈萍呼唤道。年轻读书人站起身,同样拍了拍大腿,跟在少年身后,他没有说话。次日清晨,待到第一缕晨光破晓,一驾马车便已然在吊脚楼前停靠。陈白坐在驾位上,手持马鞭,精神饱满。少年经过第一次酒精的洗礼,总算是不再似先前那般青涩,举手投足间逐渐有了些成熟姿态。张诚强撑着疲惫的身躯从床榻上爬起来,他脚步踉跄的走下楼梯,来到门口,神情有些落寞。“张兄,一块儿啊。”方才下楼的陈萍在读书人身后高声喊道,连带着将脚步踉跄的读书人吓得浑身打了一哆嗦。年轻书生嗤笑着摇了摇头,张诚笑道:“不了,若是此生逐江水,入海终有相逢时。”书生释然。说罢,他抬手作揖,低头后久久未起。陈萍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情也是跌入谷底。但好在少年终归是少年,当他看到天际一行南归雁,不免也是释然。“雁南飞,雁北归,回雁峰在衡阳北,我等自许逐流风,纵使万里亦相逢。”少年感慨,他也是深深作揖,而后久久未起。二人仿佛都怕看到对方的脸,怕看到对方脸上的,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