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梦独明明白白意识到无数人的个人信息不再保密也无法保密,几乎每个人都成了透明人之时,他几乎有些庆幸,他逃离家乡逃向远方的故事发生在多年以前,否则,不管他有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身份证,大街小巷无以计数的各种眼睛,也早将他从人海里精准地打捞而出,也就不会让他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了,他只能束手待毙,然后不得不走上台去,为多少人作现身说法,兢兢业业低着脑袋当好反面典型,以说服很多年轻人切勿走上他的可耻的人生邪路。
盖渔县归碧连天市管辖。碧连天市由盖渔县、盟自县和碧连天县组成,与武汉市有些类似,虽然地理面积、人口、经济发展难与武汉市相比。盖渔县人口五十多万,从地貌上来说,既有并不高大的山区,也有并不辽阔的平原,从县城坐车颠颠簸簸不到一个小时就可到达座落在海滨上的碧连天县。
当梦独越过山区来到平原上的盖渔县县城时,他在马路边的报亭里买了一本本地地图册和一份本地的列车时刻表,还在一个小店买了一只口罩。他早就想过了,他不可以到盖渔县客运车站,甚至不能去盖渔县那个小小的火车站购票上车——因为吕蒙县离盖渔县、盟自县和碧连天县并不太远,那里有来海边贩卖小鱼小虾的小商小贩来往于两地之间做点儿小生意,保不准会有人认得他——他必须倍加小心,做到万无一失,决不能前功尽弃,他现在担负的使命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还是晁家拴的,他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地让自己“死”去,而让晁家拴“活”着。
碧连天市并不处在交通要道上,虽然它地处海边,但是却有些偏,它不是中国的最东端,但在这个地域上,却是最东部,大海的那一面,看不见的雾蒙蒙的极远极远的远方处,就是别的国家了。也许,正因了它的“偏”,才导致了它的不太发达吧?
碧连天市当然只不过也只能是梦独此行的过路小站。当兵的时候,他就知道,从碧连天市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西行至涂州市——那个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重创的城市,那个几百上千年来炮火连天战事频发的地方,是中国的南北交通要道,在那里,多少人作出向北或向南或向东或向西的选择。
虽然他知道吕蒙县的小商小贩们一般情况下不会到吕蒙县火车站,但他还是没有进火车站购票上车,根据列车时刻表上的标记,这里离下一站的路程并不远,他决定顺着铁道线一路西行,到下一个小站乘车。
梦独走上了广阔的平原上的田野,不远处就是铁路……
晌午时分,梦独登上了开往涂州市的客运列车。列车上有不少空座,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看向飞驰的窗外。他戴上口罩,但很快发现此举不妥,把自己遮得太严实,反倒是容易吸引他人的眼光,于是他将口罩摘下收好,却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左手托住脸颊,以遮挡他人的目光。
一路平安,大约两个半小时后,列车进入了涂州火车站。
身至涂州,他还是多种滋味涌上心头。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之一,他对这座城市又爱又恨,爱的是她的古朴与繁华,恨的是就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些人联手打碎了他人生中的一个较为世俗美好的梦幻,还嫌他受伤不够,欲将他置于死地。他不知道那所院校里几个整治他的人怎么样了,也不想知道。
从涂州火车站至涂州军事勤务学院,须穿过大半个城,那里有一些认识他的人。他想起了林峰,如果有万一的可能见到了林峰,他该说什么呢?是和盘托出,还是对目前的处境守口如瓶?啊,暂时还是不见为好。
在火车站,会不会遇到他认识的人或认识他的人呢?他被誉为当代陈世美,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里是个声名狼藉的名人,被丑化的照片张贴得到处都是,虽然两处相距较远,但他还是担心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可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于是,他还是戴上了口罩,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好在,涂州火车站繁忙且蠕动的人群十分密挤,都在各忙各的,谁也没有时间打量他,他成了人海里的一滴水。而在火车上是不同的,只要乘客们有兴趣,有的是时间打量和分析面戴口罩的他。
此番远行,他只是为了逃离故地,逃往远方,但之前并没有想好具体的目的地。站在售标大厅里,看着对面墙壁上的列车时刻表,他想,去哪里呢?
北上,是不可能的,吕蒙县就在北边呢。西下?他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没有明了的目的地,但他知道,他一定要逃向远方,越远越好。他猛地想起了“海角天涯”四个字,对,就去天涯,海南省,不是被称作“天涯”吗?可是,在列车时刻表上,他没有看到从涂州始发及途经涂州的列车开往海南省的任何一个城市,于是,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去广东也可以啊?他捏了捏衣兜里的钱,估摸着,已经所余无几,无法去遥远的广东或其他某地了,甚至无法到达杭州。
不管怎么说,一路向南成了他的目标,至于南下多远,他还无法预料。
权衡过后,梦独购买了一张南下到一个名叫“大罗沟站”的小车站的车票,他不知那个地方隶属哪里,是归属上海还是浙江。购过票后,他差不多身无分文了,购票时,他粗粗点数了一下余钱,只有六块六毛六分钱,倒是一个好数字,他想,但愿接下来的南下之路也能如这串数字一样顺顺利利吧。
多年以后,梦独还为多年前能够成功逃离家乡而庆幸,那个时候,虽然身份证已经开始发挥功用,但是在绝大多数场合用不着身份证,其中就包括购买火车票、汽车票甚至在一些不太正规的旅店住宿等等,否则,哪怕他最后仍能出逃成功,但绝对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倘是在二十多年以后,虽然他身上藏着晁家拴的身份证,他也是不敢冒险出示的,一出示,大数据就能把使用晁家拴身份证的他和真正的晁家拴一箭双雕,晁家拴便只好提前出土了,也就没有了之后的一系列的惊悚和跌宕。
晚上六点多钟,已经摘掉口罩的梦独挤上了南下的列车。因为涂州不过是本次列车的途中站点,所以从该站上车的旅客并没有座位,上车后能不能抢到一个下车旅客腾出的座位,就要看每个人的眼力、脚力及造化了。
倘若梦独凭他的速度、体力、年龄优势,很容易抢到一个座位,但他并没有像别的旅客那样慌张而挤撞地抢座占座,而是站在过道里,他知道,坐在座位上的人,必得接受很多无座乘客的羡慕的目光。虽然从大概率而言,他在列车上难得遇到认得他的人了,但这个世界真的挺怪,有时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两个相思的人却总是不能见面,有时在一个很大很陌生的地方却会与某个根本不想见到的人狭路相逢。不过,梦独还是决定,等列车到达他下车的地方时,他不能再过于小心行事了,毕竟,自己不是一只老鼠,想躲就躲想藏就藏,大可不必把自己束缚得太紧。从现在开始,他要把自己当成一个与别人一样的旅客,只有心无旁骛,才不致于像是个被通辑的逃犯。
四、五站过后,当列车又一次进站停车时,有人下车,梦独身边有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坐在他对面的空座上。
其实,梦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也猜出了他的身份,虽然他未着军装上衣,但他下身的天蓝色军裤及他精干的小平头可以大致不差地说明他是个军人,是一名空军战士。
梦独谢过后,坐了下来,而这时候,刚上车的旅客脑袋飞快转动想找空座儿呢。
年轻人倒是对梦独一点儿不设防,说自己是第三年的空军地勤兵,此番是回老家探亲。梦独当兵时就听说过,空军地勤兵和后勤兵的义务兵服役期是四年。年轻人问梦独:“你也是当兵的吧?”
梦独苦笑了一下,心想:瞧我身上的军装滚得脏兮兮的,还有个兵样儿吗?但他还是笑着对这个战士说:“曾经是,我已经退伍了。”
“可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哦,我当兵早。”
“老兵你曾经是哪个部队的?”
“不远,”但梦独不想谈及自己,以免言多必失,而是转移话题,“我看你筋骨这么硬朗,一定来自训练有素纪律严格的部队吧?”
“我在大西北,一个军用机场。”这位战士打开了话匣子。
但梦独却用右手食指竖在嘴上,道:“嘘,小点儿声,你只说你自己,不要说你们部队的情况,保密守则啊!”
“老兵提醒的是。”这位战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接下来,他就只说家里的趣事和当兵时的趣事了。
梦独听着,羡慕这位战士有个温馨而简单的家及在部队时的轻松愉快。
听人家说那么多,而自己却守口如瓶,哪怕是回应和鼓励这位战士继续侃,梦独觉得也该提说出一点儿信息了。但是,自保的意识在时时提醒着他,于是,他会偶尔插几句,说自己曾是野战部队的,一年到头有好几个月在外地训练、打靶什么的。虽然这是无伤大雅的小谎,但面对这个看上去没有受过挫折、胸无城府的战士,梦独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忽然想到一个让他惊心的问题,他是何时学会说谎的呢?哪怕是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当前途攸关之际,他仍然实话实说曾酒后在父亲母亲的安排下不得不与苟怀蕉同居过一个屋内,而那一点在瞿冒圣等人的眼里成了他与苟怀蕉未婚同居酿成事实婚姻的强有力的、难于辩驳的证据;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满嘴跑火车,哪怕最后仍然被退学,起码瞿冒圣、苟怀蕉等人得费更大的周折吧?
梦独意识到,其实,自从他被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之后,为了自保,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说谎,只是,不知是在哪一天,不知是跟谁在一起?当然,他知道,他的说谎,开始时面对着的是坏人,后来发展到还没能得到他信赖的好人;他还预感到,将来的路上,他还会继续说谎,不得已而为之地说谎。他想起王超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对坏人,一句实话都不能说。”王超说他每说一次实话,都会被罪加一等。
有座的乘客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昏昏欲睡也有的在装睡,无座的乘客则一脸茫然,精神萎顿,似将外面的夜色带在了脸上,没有谁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出多大兴趣,这倒是让梦独和这位萍水相遇的战士谈话的话题更宽泛了一些,但他们始终保持低语。这位战士忽然对梦独说出一桩秘密,他说他正为一件事儿犯难呢。
梦独真没有看出这位战士竟然也遇上了犯难之事,且向他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