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坐下来,伸展了几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双脚,然后,猫起了腰,向着耻辱坟地走去,向着他的坟墓走去。
很容易地,他就寻找到了他的坟墓,哪怕是在夜的幽光里,他也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新坟。果真,他们是将他草草掩埋的,坟墓又低又矮,这样的坟头,若是在夏秋时节遇上暴雨,还不眨眼间冲成平地?梦独还看见,坟墓近旁有一把旧镐和一把旧锨,均已经不太锋利——主人嫌晦气,就扔弃不要了,坟的周围竟有些衣物,他捡起看了看,啊,竟然是他的军装,还有棉被,和大衣,及可以背起来的行军包……只是,有的军装被烧毁了,军大衣也被烧毁了……啊,他几乎有些惊喜的激动了,他发现他的陪了他好多个日日夜夜的军被和行军包竟然完好无损——也许有些小窟小洞的小损,他没发现罢了,但并不影响使用。他想了一下,决计将没有烧毁的军装和棉被及行军包带走,他正需要它们呢。他可以断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此的,因为人们由于对恶鬼的害怕和对耻辱坟地的忌惮压根儿不会来到这里,即便是有参与埋葬他的人来到这里,也定会以为是被流浪汉或精神病患者捡走了。
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他的物品全烧掉呢?看着坟边的茅草,他立即便明白了,他们是怕引燃野火,倘若这里烧起火来,不知人们又会如何的编排他梦独呢。
梦独还发现,在他的坟墓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放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不明白这是何用意。他捡起其中的一块石头,立时发现原来石头下面压着一张厚厚的黄裱纸,他拿起黄裱纸贴近眼睛仔细察看,看到上面是一个怪怪的图案。
虽然梦独并不懂得那图案代表了什么,但他明白,这定是哥哥们姐姐们害怕他的邪祟搅扰他们所以请老道做了某种法事来镇压他。他又捡起另外三块石头看了看,下面皆压有一张画了怪怪的图案的黄裱纸。啊——,为了让他“安宁”,他的哥哥们姐姐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他的亲人们,他的亲哥哥们,亲姐姐们。
梦独将黄裱纸及压着黄裱纸的石头依原样放好。
他本想对着他的坟墓,给自己也给那个代他而死的人磕几个头,然后离开;但是看着低矮的坟头,他犹豫了。他的心里生出被埋在墓里的这个人的感念,这个不明不白成了他梦独的人,不仅全方位地救了他,还将使他义无返顾地活下去。可是他的,也是他的,坟墓却是那么低矮,倘若真的来几条野狗,也许真能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生生把他吃掉。
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他就是被埋入坟墓里的无名无姓之人。
他与他好似已合而为一。
这个代他而死的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他为什么能以假乱真让梦家湾人特别是梦向财梦向权等人以为他就是梦独呢?他为什么死得那么蹊跷而又恰如其分?一个个疑问从梦独的脑子里丛生出来。如今,他,已经成了他的替身,梦家湾人,还有梦家湾以外的人莫不如此确信。也正因此,县上、镇里及梦家湾的头头脑脑们不再想办法让他“走一趟”了,苟怀蕉也不再对他死缠烂打了,他们放过了他,他终于成了自由之身。
他,自由了,可是另一个他呢,那个代死之人呢,却永远被打入了耻辱坟地,连他的尸身也被浅浅地埋着,随时会有野狗来撕扯吞食。
“不,决不,他已经横死鬼井,我不能再让他遭遇野狗们的残暴!”梦独顿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把坟挖开,把代死之人的尸身托出来,然后挖一个更深的坟坑,重新将他埋葬。
寒夜漫漫,万籁俱寂,只有阴风不时吼啸。
梦独小心地将几块镇压他的石头和符纸移开,放好,待将代死者重新埋入地下后,他自会将他们回归原位继续镇压他。他拿起那些埋他的人弃之不要的工具,开始刨挖起他的坟来。他先用锨小心翼翼地把坟上的浮土铲开,没用多一会儿,坟便平了,他需要更加小心一些了,以免磕碰到身心已经受到重创的代死者。
坟坑的面积太小,梦独便挥起镐来在坟周围刨起来,以便将坟墓的面积稍加扩大,同时也便于将尸身托出。
那些埋葬他的人将坟坑挖得太浅太浅了,大约三、四十多公分的样子,把他放下后,就差不多与地面齐平了。一个被众人唾弃的陈世美式的男人,能享有这样的待遇,已经是那些人的大度的恩赐了。
梦独放下手中的镐,趴下身子,仔细探看。他原以为代死者是被装入一口极差极差的薄棺里的,现在才发现,并不,代死者是被裹在一领破草席中的,倒是捆扎得较紧。代死者的头部有近一半露在草席外,梦独便进一步发现,埋葬他的人是让他趴着入土的,而不是仰面朝天的——大约,埋葬他的人心里有着小九九,也可能是老道之意,还可能是族人之命吧,要让这个人,要让梦独永世不得翻身,再也没有作下有违天理有违道德丑事的机会。
梦独当即决定,待会儿将他重新埋葬时,一定要让他仰面朝向天空,哪怕他的天空黑暗无边。
梦独轻手轻脚地却是用力地将代死者托出浅浅的坟坑,放到坟坑边的平地上,那一小块平地本是长了蒿草的,但早已被埋葬他的人拔掉踩平。
他是什么样儿的呢?难道他真的像极了他吗?梦独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年轻人,年岁上应与他相差无几,身个儿上也应与他相差无几,否则不可能以假乱真,哪怕人们对他无比嫌恶,哪怕人们无比惧怕晦气上身,但只要认真辨认——哦,认真辨认,也许,无人认真辨认,也许只是匆匆一眼,就盖棺论定地认成了他梦独了。
他想看看他,他要看看他。
拴裹草席,用的是一绺绺麻,不止梦家湾人会这么做,似乎全国各地的人在办丧事时也到处是麻。梦独解开了麻扣儿,将草席打开,代死者便与他面面相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