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往前行走,我得向前奔跑。”梦独回答,也朝曹大副挥了挥手,而后毅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行去,前路依旧茫茫……
时至今日,梦独跋涉了三十多年的长路之后,他依然鲜活的记得,那个时候,他怀揣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时,心跳怦怦,犹如怀揣着一个炸药桶,可是,他却一时无法将这个炸药桶放置在安全无虞之处。他知道,他的脚步不会在码头附近的村镇停留下来,也不会在离这里并不太远的这座海滨城市停留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去往何处。绝大多数人,总是善于遗忘的,但梦独却不,他一直记得三十多年前,出门在外越是身揣重金者越是多有不便,那个时候银行要么根本就没有施行办理异地存取款事项,要么有等于无,办理起来极为麻烦,大小买卖基本上都是现金交易,飞机上,火车上,大街上,小巷里,多少人腰包鼓鼓,他们实在做不到财不外露,于是,偷盗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便频频发生。所以,梦独当海员一年多挣下的这笔“巨款”,只能跟着他一路同行。
梦独将“巨款”与他的那些珍贵物件放在一起,只将少许钱款放在便于自己取放的衣兜里。
与以往一样,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正如给曹大副的没头没脑的答案;但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前方虽然依旧迷茫,但他心中却少了迷茫的感觉,他明确地知道,他得往前走,继续朝前奔跑。
他虽持有四份身份证件,真的和假的,但没有一份对于他来说是真实有效的。经过一年多的历练,没有合法身份的他心中早已不再惧怕,虽然依旧是个盲流,虽然依旧是在刀尖上舞蹈,但他大大减少了原来那些慌乱和无助的感觉了。
与陆上生活脱节了一年,但一年毕竟时间太短,加之没有天灾,没有战乱,社会状况自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依旧到处营营扰扰,嘤嘤嗡嗡。一次次海上惊魂,反是让他更多参透了社会生活的表象,这也让他更加明白,现在,还不到他“复活”的时候,在梦家湾在吕蒙县,他仍然必须是一个深埋地下身背耻辱令人不齿的死人,他仍然必须是那个死有余辜遗臭万年的陈世美。
梦独已在心中确定了他流浪的下一站目的地,那便是,林晓帆所在的省份,地处祖国的大西南,是一个历史悠久、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地方。他之所以选择去往那里,是因为他觉得,他与林晓帆命中有缘,毕竟,他在大海上冒名顶替了“林晓帆”一年多的时光,死了的林晓帆有恩于他。他想,如果自己能够找到林晓帆的家人,告诉他们林晓帆已经身遭不测,让他的家人不要再等他了,也算是对他们的告慰,还是对林晓帆的一种报恩了。当然,寻找林晓帆家乡及家人的方式必须巧妙而又合理,尽量不能让自己陷入一团乱麻般的困局。
然而他却不急于到达下一站目的地,没有人逼他催他,如今,他身上藏着一笔“巨款”,一时不必为生计而发愁,加之还有曹大副给他的足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虽然曹大副是个亦正亦邪之人,但梦独相信在这一点上他不会欺骗他——他已经想好了,他不光要在这座城市转一转,走一走,看一看,还要在前往林晓帆家乡的路途所经过的某些地方,转一转,走一走,看一看,只要是在远离故乡的异乡,他没什么可怕可顾虑的了。
梦独坐上了开往这座海滨城市的客运班车,四十多分钟后,班车到达了客运中心站。因客运中心站离火车站只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他决定去火车站看看,选择走什么线路去往林晓帆家乡所在的省份,做到心中有数。路上,他还买了一份交通地图册。
大城市的火车站站内及周围永远人满为患,既有行色匆匆急于踏上旅途的人,也有经过长途跋涉后来到此处寻寻觅觅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人,还有在这里操着各种营生并赖以为生的人,毋庸讳言,这里也是犯罪的重灾区,各种形式的犯罪很隐讳地发生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可是迟钝的人们却毫不知觉。
这座城市也没有直达林晓帆所在省份任何一座城市的列车。看来,迂回绕道是他必然而无奈的选择。也好,这正与他欲饱览各地风光的好奇心境相贴合。
在火车站售票大厅,梦独站在拥挤嘈杂、杂乱无序的购票队列后,看向对面墙壁上的列车运行时刻表,上面标示着哪个列车车次将去往何处以及票价、出发时间等等较为详细的信息。他正看得仔细且投入,却猛然觉得眼睛的余光瞟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蓦然不见了,像是躲入了又挤又乱的人群,又像是遁入地下而消失不见。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还以为是出现了某种幻觉,便没再多留意,也没多想什么,继续集中注意力看向墙壁上的信息,思谋着他该买一张去往哪座城市的火车票。
看着闹哄哄如一锅稠粥般的购票长队——梦独真不明白这种稀奇而古怪的队列是如何排出来的,售票窗口前挤成一大团,后面的人翘首引颈,再后面的老实人眼光里满是无助和期待,还有车票黄牛们见机行事地兜售高价车票或违规发票——梦独淡淡地笑了笑,心想,这也算是一道风景吧。幸而没有打算立即上路,否则尽管自己年轻且身手敏捷,但身背手提着这么重的行囊,也难以轻易如愿购得火车票。
梦独走出火车站,走过站前广场,他决定寻找一个离车站不算太远但也不可太近、住宿价钱中等的旅店,这类旅店相对那些不查看身份证或介绍信的小旅馆,安全一些,住宿条件也要稍好一些。
已经有好几个人问他要不要住旅馆了,他没有理会,有人跟他走了一段距离,但见他依然不理不踩,只好放弃。
却有个十三、四岁、衣着半新半旧的瘦弱少年对他不离不弃,一口一声“哥哥”,亲热地叫着,这让梦独想起自己曾跟随老大、老二和三哥出外闯荡时的情景,也让他对这少年产生了一点点好感。走出站前广场后,他问了少年几句话,还说自己并不想住得离火车站太近。聪明的少年立即投其所好,说他推荐的旅馆并不在喧闹的火车站周边,但离火车站并不遥远,还说价钱不贵,住宿条件特别好,有五人间,有三人间,有两人间,还有单人间,旅馆里设有录像放映厅可以免费看录像,播放港台片,还播放外国片,武打的,生活的,应有尽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又刺激又劲爆。
与其说是少年伶俐的口舌打动了梦独,倒不如说是梦独对往事的记忆拨动了他心上的某根琴弦,与少年发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共情,于是对少年说“我随你看看去,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我就在那家旅馆住下来。”
“哥,我谢谢你帮我忙。我要是再拉不到客人,老板该骂我了。我们是靠提成吃饭的。”
“你每拉一个客人,老板给你提成多少?”
“百分之二十。”
“挺高的嘛。”
“我要是完不成任务,老板会倒扣我的钱。你今天真的是帮了我大忙。”
两人边说边走,少年在前引路,边说边忙碌地忽前忽后转动脑袋。
梦独感觉到,他耳际的嘈杂热闹减少了许多,他很快发现,其实,他已经跟着少年走入了较为僻静的偏街陋巷。他忽然警觉起来,放慢了脚步,问道“我们这是朝哪里走?”
“去旅馆啊?”少年道。
“这种地方,也能开办旅馆?”
“再往前走几步,穿过这条小巷子,就到了。”
但梦独很快发现,小巷子根本无法穿过,这是一条死巷。他意识到少年在做什么了,急忙回身,走上来路,却见到两个成年人朝他一步一步走来,确切地说,这三个人是在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其中一人手握尖刀。
梦独一眼将他们二人认了出来,正是在大海上,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卖掉金枪鱼准备转而向秘鲁海域进发之时,向他们打批发过来的两个船员,两人皆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因梦独每天都要对船员们进行许多项目的考勤,当然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宋光土,一个叫周立贵,都是有一把子蛮力的中年壮汉。梦独忽然想起他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眼睛余光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恍悟出他们其实一直在跟踪他。
梦独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多日不见似地亲热地问道“哟,老宋,老周,是你们啊。真是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了哩。怎么样,出去找个地儿,喝两杯酒怎么样?我请客。”
宋光土和周立贵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梦独在一点点地后退着,脸上却还挂着僵硬的微笑。
周光土狞笑了一声,说道“林晓帆,你都快死到临头了,还跟老子在这儿装什么蒜?你整天跟着曹大副,把我们这些人整治得还不够吗?今儿个,就在这个地儿,咱们得把帐帐算算清楚,也好把帐了了。”他边说边将手中的尖刀朝梦独挥了挥。
梦独说“老周,你是误会我了,你怎么不想想,我为大家争取了多少利益?要不是我从中调停,你们的工作量得翻倍,收入却得减半。你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周立贵说道“林晓帆,你知不知道,我们的血汗钱被狗日的船东们扣了多少?你倒是跟他们伙穿一条裤子,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我们不要多,你把他们给你的工钱全交到我们手里,咱们的恩怨就算结了,否则,你休想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你别指望有人会救你!这个地方,全是外来的租户,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
梦独霎时便明白了,这两个所谓的海上工友,千方百计跟踪着他,既为寻仇,还为劫财。他得说出一些显得多余的废话,以便寻找时机,从这条巷子里脱身而出。“老宋,老周,咱们三个人,怎么着也是在大海上共过患难的朋友。你们提出的条件,我如果答应了,会怎么样?”
周立贵回答说“我说过了,那就一笔勾销。”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梦独问,同时还在一点点地后退,几乎快退到死巷的砖墙了,他眼睛的余光瞥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少年跟宋光土和周立贵是什么关系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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