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崔子云箭衣马褂的,兴头头从前门进来,熟门熟路,也不等翠袖来接,也不等丫头去扶,自个上了楼径直进到翠袖屋里来,一眼看到烟榻上摆着台子,台子上点着烟灯,又一个中间胖两头窄的玻璃灯,两盏茶,并烟膏钎子等物,便知道翠袖刚才有客人,心里不乐,却不好说怎的,便找椅子坐了,却不上床去。翠袖知他是嫌有人刚躺过,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好说的,只命小丫头另沏了滚烫的茶来,又送上四色瓜果,自己亲捡了一枚荔枝剥了皮儿,将果肉衔了,且嘴对嘴儿地喂与他吃。崔子云方渐渐地喜了。翠袖便将三个指头做了个抽烟的手势,问他:&ldo;可要躺一躺么?&rdo;
崔子云仍是扭头不愿意,道:&ldo;只是吃筒水烟就好了。&rdo;
翠袖便又笑,地下站着的几个小丫头子也都掩着口笑。翠袖嗔骂:&ldo;笑什么?没听见崔老爷说要吃水烟么?&rdo;
恰好十三娘携了桃枝儿上来,桃枝儿刚挨了骂,要有所表现,便赶紧装了水烟来,叫声&ldo;姐夫&rdo;,双手递给子云。子云不接,却笑着说:&ldo;替我点着了。&rdo;
桃枝儿脸涨得通红,没奈何,只得放在嘴边,吹着了,再递给子云,正要用手帕子拭烟嘴,子云早接过去,说:&ldo;这水烟香搭上胭脂香,正是有味得很。&rdo;
底下人更笑成一片。十三娘趁机凑趣说:&ldo;每每崔老爷来了,屋子里总是满满的有说有笑,崔老爷一个人来,倒像是带了整桌酒席,以后倒是要常来的好,不来,我们翠袖盼着呢。&rdo;
那崔子云本来就是个多心的,又深知封十三娘为人,当下冷笑道:&ldo;这醉花荫,我有事没事一天也来两三趟,若说翠袖想我的人,好像没什么道理,倒是妈妈想我的钱吧?妈妈这话,可是讽刺我只管一个人来揩油,却不舍得给翠袖摆席面?我摆也倒摆得,只不犯着在这里摆。要请吃酒么,请哪里不好?偏要守着这个屋子才算请么?&rdo;
十三娘被堵这一句,底下想好的满腹话便都说不出来,虽不敢发作,却由不得沉了脸,淡淡地说:&ldo;可天下大了去了,凭崔老爷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天津上海的想往哪里摆席都随您的意,用轿子接了我们姑娘去皇宫里吃酒也使得。只是&lso;给菩萨送酒送到城隍庙里去&rso;,我倒不敢嫌老爷不摆席,倒是怕亏了老爷一番心意呢。&rdo;
崔子云冷笑:&ldo;我可没有那么大本领在皇宫里摆席面,也不想费那个事,正经地倒是把全城的报馆通发一篇启示,说我要替翠袖姑娘做花酒,遍邀一邀相知故旧,在新闻纸上登出来,通告天下可好?&rdo;
翠袖见不是话,赶紧推十三娘说:&ldo;凭崔老爷在哪里摆席呢,便是摆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儿,我自然是领情的。妈妈也劳了一天的神,早点休息的好,这里有我照应着呢。&rdo;又不住向桃枝儿使眼色。
十三娘还待再说,终究不便和客人认真计较,只得嘟着嘴扶了桃枝儿的肩走下楼去。桃枝儿得意,心里说:&ldo;还教训我要暗示客人呢,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实实儿的。&rdo;努嘴扬眉的,只不敢当真说出来。
这里子云犹自气哼哼的,一会儿嫌茶水不起色,一会儿又说烟油呛了喉咙,左右不自在,略坐一坐,便站起来说要走。翠袖起初歪在一边由着他耍性子,见他认真要走,也不起身,只软软地挽留:&ldo;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和妈拌了两句嘴就要走,倒好像生气了,要我怎么过意得去呢?再说要走也不在这一时,好歹抽完了烟去。&rdo;一边自己亲手接过水烟筒来替他剔着。
那子云凭窗站着,待走不走的,斜斜地看着翠袖坐在床沿儿上,穿着件簇新的水红小鸡翼窄袖掐腰袄,密绿散脚裤子,外面罩一件品蓝缎子大镶大滚满身洒绣背心,正控着头替自己挑烟筒里的油。额前一缕发帘搭下来,挡着眼睛,又不得手去拨开,只将脖子拧着,斜着肩膀去蹭‐‐看着,由不得心软,又见翠袖斜坐炕沿儿上,一双小脚便露出裙外,脚上穿着簇新的京式大红提跟鞋儿,绣着满帮的四季花朵,愈觉情动,便坐过去拿过烟筒放在一旁,执了翠袖的手,悻悻地说:&ldo;我不是当真和你怄气,实在你那妈妈,说话太气人……&rdo;凭他怎样数说,翠袖并不辩解一句,也不附和,只弯下头搁在他肩上,轻轻磨蹭着,一言不发。崔子云自觉过份,唉了一声说:&ldo;你既这么着,我也不好说什么的,你告诉你妈,明天我便摆一桌大席请请你,总有十几个人的台面吧‐‐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我就是不理,她能怎的?&rdo;
这样说了,翠袖才抬起头来,款款地说:&ldo;妈也苦了这十几年,统共攒那点钱,买了我和桃枝儿几个讨人,偏桃枝儿又不争气,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个撑场面。我自做了你后,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来了。你叫妈心里怎么能不急呢?她有时风言风语的说话不中听,你只当她是老背晦,别和她认真怄气才好,怄出毛病来,倒不犯着。&rdo;
子云哧地一笑:&ldo;我怎会跟她认真。&rdo;嘴里说着,便将手去握翠袖的一双小脚,翠袖猝不及防,&ldo;唉哟&rdo;一声叫出来。小丫头听了,都掩口转面而笑,翠袖忙将丫头支出去,咬着牙推子云道:&ldo;这会儿人来人往的,叫人撞见什么意思?你晚上再来。&rdo;子云哪里肯听,只道:&ldo;哪里等得天黑?好歹让我先摸一摸。&rdo;两只手捧住小脚,只管不住揉捏,正所谓隔靴搔痒,愈发惹火。两人正自情动,听得帘外有人说:&ldo;赖大帅请崔老爷吃酒。&rdo;
请客票子送进来,却是荷花里瞿无凤家。子云便向翠袖说:&ldo;你同我一道去吧。&rdo;
翠袖想一想,说:&ldo;不好,这一闹必定要闹到半夜里才回来,妈妈方才和你斗嘴,这会儿心里正不自在,见我们去捧瞿无凤的场,更要找气生了。不如你先过去,等一下再来叫;我且下去安慰妈妈几句,告诉她你明天要摆酒席的事,也让她高兴高兴。&rdo;
子云说:&ldo;便是这样。&rdo;又略坐一坐,外场打起轿子来,遂戴了帽子自去,不提。
翠袖下得楼来,果然看十三娘正独自守在灯下嗑瓜子儿,穿着家常的洒花杭绸棉袄,也不围毛领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儿。便做出笑脸来,慢慢地上前说:&ldo;到底是妈妈有手段,两三句话放出来,凭他什么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么着?那崔老爷刚才吃你两句话,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说明天要来我们院里摆酒呢,说是总要十几个人的台面。&rdo;
十三娘听着,喜欢起来,赶着叫:&ldo;乖女儿,到底是你心疼妈妈。&rdo;便一心一意地核计起来,明天摆席面,要撺掇着崔子云叫谁家的酒好,又是点谁家的菜好。
一时子云的条子来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问:&ldo;是去哪家里?谁的东道?&rdo;翠袖答:&ldo;是赖大帅请客,去荷花里瞿无凤家。&rdo;封十三娘问:&ldo;就是那个双手会使枪,弹无虚发,杀人不眨眼的赖福生大帅么?&rdo;翠凤道:&ldo;可不就是他。&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