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士不外三等:上者为诗文,次者取科第,下者营货财。为诗文者,猎古人之辞华,而学圣贤无其志;取科第者,志一身之富贵,而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无其心;至若营货财,则轻者兼商,重者兼吏,甚者导争讼,事欺诈,挟制官府,武断乡曲,民之畏之若虎狼毒螯。历观史传以来,士习之衰,未有甚于今日者。
又曰:
国家承平百七十年矣,长吏之于民,不富不教,而听其饥寒,使其冤抑。天下幸无事,畏懦而隐忍,无敢先动者;一旦有变,则乐祸而或乘(机)以起。而议者皆曰:&ldo;必无是事。&rdo;彼无他,恐触忌讳而已。天下以忌讳而酿成今日之祸,而犹为是言。40
这段话揭示了嘉道以来,政治腐败的最根本表现‐‐官吏的不作为。所谓&ldo;不富不教&rdo;,指的是孔子与弟子冉有之间关于人口问题的一段对话。冉有问人口多了怎么办?孔子答曰:富裕他们。冉有再问百姓富起来后又怎么办,孔子答曰:教化他们。41古代称府县两级为亲民之官,俗称父母官,这称呼隐含着一种责任,即为官者要向父母对待子女一样,为他们谋幸福。让他们致富,富裕之后则要施以教化,即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而官员一旦只知谋自身之私利,而置治下的百姓于不顾,任其饥寒交迫,自生自灭,甚至有冤屈者无处说理,这个社会底层的人民,势必与统治者离心离德,甚至巴不得通过一场大乱改变自己贫寒无助的地位,人心思乱;社会之不公发展到这个程度,政权也就危在旦夕了。而官员们仍会层层欺瞒,粉饰太平,甚至不承认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下面我们举一些实际的例子,看小乱是如何酿成大乱的。朝廷之风气如此,地方上就更甚。丁忧在籍,曾在家乡帮办团练的龙启瑞42曾如此描述过道光末年的几位广西巡抚:&ldo;金田会匪,芽孽于道光十四五年。某(龙自称)做秀才时,已微知之。彼时巡抚某公,方日以游山赋诗饮酒为乐。继之者,犹不肯办盗。又继之者,则所谓窥时相意旨者是也。&rdo;43信中所言&ldo;巡抚某公&rdo;、&ldo;继之者&rdo;、&ldo;又继之者&rdo;,指的是自道光十六年至三十年出任广西巡抚的梁章钜、周之琦和郑祖琛,时相指的是当时的大学士、军机首辅穆彰阿。穆彰阿如前所述,是靠揣摩皇帝心思,先意承旨以保禄位的佞臣,那么郑祖琛既是同类之人,上行下效也就不奇怪了。而且这位巡抚佞佛,讲求慈悲心肠,所以报经他审结的案子,宁宽毋严,许多人犯轻易逃脱了惩罚。44上峰如此,各级官衙自然上行下效,而官府的宽纵,必然助长地方恶势力的气焰与扩张。而老百姓在难以得到官府保护的局面下,只有两条道路好走,一是屈服与依附于恶势力,以避免自家受害;一是在当地士绅阶层倡导下武装起来,建立团练,守望相助,保家卫乡。团练是官府可以依靠的力量,可它若为劣绅或恶势力控制,则会成为横霸一方,与官府相抗衡的独立王国。接替郑祖琛署理广西巡抚的周天爵,也曾在家书中论及广西民乱的成因:
其地土广,民惰且愚,客民寄食其地,良少莠多。莠者结土匪,而土匪资其凶焰以害土著之良。土著之良不堪其扰,且欲大逐客民,于是仇结互杀,而桀黠者乘间啸聚,以千计以万计者多矣,劫掠左右江千里之间。其始激于州县不为理其曲直,而民嗟怨,邪教乘民怨抑而蛊惑招诱,以俗好鬼,设为鬼神之说。而大吏郑祖琛又笃信佛教,以不杀一人为功德。于是一省鼎沸,鱼烂日馁。盖自丁未(道光二十七年)至今,无月不损兵折将,而俱为讳饰之。……而李石梧继之。其为人力袒梦白(即郑祖琛,梦白是其字),一切查问失事之人,皆出其手,于是一省之贪劣皆喜,一省之士民皆惧,而我成一赘疣,而反冒巡抚之名。45
所以到了道光末季,地方官员的姑息养奸,导致广西各类非政府组织与武装蜂起。&ldo;窜扰无定,击散复聚&rdo;者,为流贼;&ldo;招纳亡命负隅抗拒&rdo;者,为土贼;&ldo;创立堂号,阳若乡团,而阴为贼盗&rdo;者,为堂匪;46此外还有天地会等会党、横行于江河水道劫掠财物的&ldo;艇贼&rdo;;等等。总的可以归纳为三大势力:团练、土匪与会党。拜上帝会亦可以归入会党一类,不同的是,它以宗教迷信作为信仰基础,更具邪教色彩。
清代在南方各省流传最广的会党要数天地会。其创立时间为乾隆二十六年,创始人是福建漳浦(清代为云霄县)高溪的僧人,俗名郑开,僧名万提喜,又号洪二和尚。47会党对百姓的吸引力在于,&ldo;入会之后,遇事互相帮助,免人欺凌,在家可保身家性命,出外可得同会照应。&rdo;48这对于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尤其具有吸引力,官府既然不能除暴安良,给人民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百姓为了自保,必然会寻求有组织的保护。会党的创立者的目的则大不相同,这些人多是些野心家与勇敢分子,其中,借机敛财者有之,愚弄会众自我神化者有之,聚众生事、作奸犯科者亦有之,会党往往成为他们追求财富、地位与权势的工具,其下流者,往往凭借会党的力量,从事偷盗、抢劫、走私、窝娼聚赌、绑票勒赎等违法勾当,堕落成为社会中的黑恶势力。&ldo;许多秘密社会的首领,虽然在教内、会内拥有很大的权威和大量的财富。但是,他们在社会上却没有地位,平日,只能作为一名普通的平民百姓。所以,当秘密社会组织逐渐发展,其势力日益壮大后,首领们便不再满足于平民百姓的地位,而希望跻身于上层社会,有的甚至萌发了登基称帝的野心。他们往往利用手下教徒、会众的虔诚与无知,蒙蔽他们去为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而卖命。许多教首、会首在农村的小土屋里登基称帝,大封&lso;文武百官&rso;与&lso;三宫六院&rso;。为此,使大批教徒、会众付出了血的代价。&rdo;49譬如天地会的创始人万提喜,就是个想做皇帝的野心家。
秦宝琦先生对秘密会党首领的归纳,也十分切合拜上帝会的实际。它起初也行事诡秘,在拜上帝、反偶像的活动后面,其真实的政治意图‐‐造反打天下是密而不宣的;它也同样通过各种方式向会众敛财;它以禁欲主义约束会众,其领袖却广置妾媵以满足自身的淫欲。还在金田大山中时,据被清军俘获的拜上帝教徒的招供,会首们(当时洪杨等尚未建号称王,故被会众称为&ldo;头子&rdo;)&ldo;俱着黄衣,每人妻妾三十六口,出门打黄伞执事,夜间设有更役巡查。&rdo;
嘉道以降,天地会已发展成为一个组织严密,拥有丰富复杂的仪式与暗号系统,分支遍及中南各省的黑社会组织,成为社会动乱的渊薮。广西的天地会组织,多由客家人建立传播,它的可怕之处即在于,任何一个天地会党徒,都可以凭借其独有的仪式与暗语,在其居留处发展新成员,建立分支,如同癌组织,在整个肌体中随机转移,四处繁殖。
广西之乱,起于道光二十七年湖南新宁会党雷再浩之乱及继之而起的李沅发之乱。新宁密迩广西,故得到广西各地会党的响应,战火在湘桂边界蔓延了数年。会党之乱甫平,匪患又起,而当地的土客之争进一步加剧了动乱的形势,后来竟发展到邀集土匪参与土客族群械斗,数年之间,处处烽烟,官府穷于应付。大批客家人为求自保,纷纷加入拜上帝会,当时官府的注意力在会党、土匪身上,故其活动起初并未引起重视,拜上帝会遂得以在动乱中悄然发展。即使有当地的士绅向官府举报,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