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容,本官知道你是夏良娣宫里的人,这几日委屈之处还望见谅。”也不知是否是出于职业习惯,宋司正一向说话比较客气,但这客气若被人误解成好说话,那人的好运气也该到头了。宁容自然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叩首道:“公公言重了,多亏公公照拂,奴婢感激不尽。”
宋漓也不多言,抬手示意座下二人起身回话。待他们站定,便开门见山:“据侍酒宫女鸣樱交代,她在路上遇到过你们二人,其间问过你们夏良娣主子去不去家宴。你们怎么回答的?”宫中不允许宫女独自出行,出行必须要二人结伴,座下的另一个内侍想必是当时同行之人了。
宁容老老实实地答道:“那时奴婢正在后院与徐内官说话,碰到了一个宫女端酒过来,奴婢认得是惠淑仪娘娘宫里的。本来是点头之交,她却上来主动问我良娣主子去不去宴会。因为主子身体不适不愿参加家宴,奴婢便告诉她实情。她倒也没说什么,望了几眼就走了。”
宋漓问道:“她望什么呢?”
“许是想看看家宴还有没有开始吧,奴婢只是猜测。”宁容低首含胸,进退合度,教人怎么都挑不出毛病来。只是……清簌忽生疑问,偷偷看了眼上座的两位公公,没说话。
宋漓毕竟在宫里混迹日久,问的问题正是她心中疑惑的:“本官调查过你,你们二人当时是去向管事太监传讯的,可为什么家宴散了才走?”
宁容顿了一顿,身边的小内侍沉不住气了。他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微颤:“大人,因为富春宫里人太多,开宴了以后奴才们都站在原地不能乱走,奴婢怕冲撞了迟来的主子,所以就……”他看向宁容,宁容依旧目不斜视。
宋漓面上看不出神情,作为宫正司的司正,他与其余官人一样不喜形于色,但谁都能感觉出他隐隐的不悦。只听他轻声笑了:“真的?”
小内侍连连点头,忽听宋漓重重拍了下桌子:“大胆!”吓得他浑身一颤,连忙俯身叩首,再也不敢多言。
清簌知道,宁容方才的话一定隐瞒了些什么,她事先是知道下毒一事的。不知她该怎样蒙混?清簌忧虑地看了她一眼。
宋漓端起茶盏,敛眉不语。卢庆植终于开了口,语气倒是还温和:“事情我们都已经清楚了,你不说也没关系,都不是傻子,猜也猜得出来。夏主子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让你们打探一下情况,对吧?”
宁容沉得住气,微笑着答道:“是的。主子告假是伪,让奴婢打探情况是真。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奴婢也不清楚。主子住的地方与丽妃娘娘的宫殿紧挨着,丽妃娘娘协理六宫,近了年关宫里宫外女眷来往频繁,有谁与主子接触过,奴婢也说不敢乱说。如果大人执意要查,那么各个王府,公主府,甚至宫里的每个主子都是有嫌疑的。”
语罢宁容又叹了口气,见上座二人面无表情,又接着道:“大人们既然已经查清了部分事实,奴婢也就直说了。那杯掺了禁药的酒本来是要摆到太子殿下跟前的,至于何时换成了鹤顶红,又摆到了不去的夏主子的席位上,小主和奴婢一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禁药!”清簌忍不住低呼。前朝宫禁之中有秘密制药的地方,专做各种熏香红丸以协助皇家繁衍子嗣,称作禁药。本朝虽然禁止使用,仍有宫中偷偷收藏。如果惠淑仪本意是让侍酒宫女端上掺了禁药的酒,意思就很明显了。清簌回想起那个端着酒盏的宫女,容貌的确是上等的。
“还有什么好查的,通通杖毙了,省得主子烦心。”这时殿门突然推开,走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紫衣内侍。清簌连忙站起身来,果然听见宋漓唤道:“大人,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严查,不是省心。我们做下人的,总得按主子的意思做,否则丢了差使事小,弄大了后果就麻烦了。”
能在这里让宋司正喊大人的,估摸着也就是宫正司的掌事宫正了。清簌起身行了个礼,被他侧目瞥见:“这个人是谁?”
清簌应道:“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侍女,奉了殿下的意思来此,监督严查下毒之事。”这话给足了宋司正的面子。她不知道宫正司的权利纠葛,只是为了在乎之人的利益,不自觉投到了宋漓的这一边。
卢庆植倒是笑呵呵的:“太子殿下派了我们两个人来查此事,于大人要掂掂轻重才是。若说全部都杖毙了,不是教人怀疑你宫正司查案的能力么?这种事我东宫的刑堂都会做,还要你们干什么?”
清簌印象中的卢公公一向是温和谦恭的,谁知也有这样辛辣的一面。于宫正白了脸,狠狠地甩了袖子,望着地上跪着的二人:“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是夏良娣主子的人,话都问过了。你们二人退下吧。”卢庆植道。清簌知道这句话也是给了他们活路,心里有些感激。因为觉得这里太过压抑,便也道:“那奴婢也退下了。”
得了许可,清簌连忙追上宁容。她与身边的小内侍走进侧殿的一间屋子,那小内侍脸色发白,直直地冒着冷汗。清簌拿出一条帕子,小内侍不敢接,被宁容抢过来拍在他脸上:“有什么好怕的?没用的东西,总是给主子丢脸。”
清簌忍不住笑:“是我我也怕,也就你最淡定了。”
宁容斜了她一眼:“跟过来做什么?不怕别人发现你跟我认识?”
清簌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来查案的,才不怕那些。”
“看你说话底气足了嘛。”宁容眯起眼,“想必是大病醒转,得了好颜色了。妹妹眼看就要平步青云,在下先道声恭喜再拜见了。”
“你又乱开玩笑,我可要生气了。”清簌瞥了眼身边的小内侍,见宁容毫不忌讳,知道是自己人,便也放开了些。清簌见宁容神色不悦,便道:“我求情来此,就是为了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情。我病了这几天,也不知事情发展的怎样了,那位郭女官现在情况如何?现在我能说上些话,应该能救她。”
宁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必了,人已经死了。”
看出了清簌的惊异,宁容缓缓道:“那****中毒倒地,吓坏了整个富春宫的人,众人自然怀疑是酒的问题,惠淑仪娘娘大喊冤枉。太子马上请来了御医,御医说那个杯子里酒味太浓查不出是否有毒,太子便唤宫正司带个人来试。刚好郭姐姐才被送过去,宫正司就带了她来。太子命她把你杯子中剩余的酒喝了,果然出现了中毒的症状。她喝下的毒酒没有你多,只是疼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估摸太子听得闹心,就降了恩典赐下白绫。”
主子赐死下人,竟然叫做降下恩典。清簌听得沉默,沉默后有些难过:“对不起啊,我没能救她。”她一路上都在思量着究竟该如何营救那个女官,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道是忧是喜。
宁容拍了拍她的肩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只是让你去提醒你们殿下,谁知你这么傻,非要亲自把酒喝了。难道你就这么肯定太子会救你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可有可无的信任,连命也不要了?”
“得不到他的信任,我才是不要命了。”清簌淡淡道。
宁容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已经做了,就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过你也要知道,他们这些做主子的,根本就不会关心下人的死活。今日宠爱你,明日就会将你弃之一旁。所以,得到什么也不要太欣喜,这是为了失去的那一天不至于太难过。”
“是,你说的对。”清簌低着头,“得到什么也不要太欣喜,这是为了失去的那一天不至于太难过。我懂的。”
她本来也不是太在乎太子,所以也不指望太子多在乎她。她所求的一切,只是安身立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