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采荆很爽快地答话道:“白门沦陷,敌人屠城了。”徐慎如听了,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十分平静地伸手向蒋瑶山要报纸,跟没听到那句话一样,只说:“你拿过来,磨叽什么呀?”白门是徐慎如的故乡,所以蒋瑶山才不知道如何启口。他把报纸懵懵懂懂地递了过去,盯着徐慎如翻阅报纸,见对方毫无反应,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读完了吗?”徐慎如点了点头,说读完了。他低眉看着那些文字,觉得手里这张纸似一封从地狱递出的请柬,斑驳地往外渗着血。油墨在眼前,看过去却是恍恍惚惚的,颜色不论是黑还是蓝,都统统幻成了暗红色。那是被战火煮沸了、又蒸干了的鲜血,淋漓地涂在纸页之间,灼伤他的手指。但是他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把那张纸折好了,压到碟子下头去,然后很平静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了,又指着瓶子跟王采荆说:“你自己倒。我们吃饭罢,你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凉了。”王采荆便很顺从地换了衣裳坐了,拿起筷子又放下,先给三个人都倒了酒,说道:“好,那我们喝一杯,我回来晚了,应当给你们两个赔罪。”三只玻璃杯碰了一下,王采荆端着酒杯刚送到唇边,就听到十分清脆的“哗啦”一声响,惊得抬起了头。是徐慎如没拿住,玻璃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十指都在颤抖,右手里拿的筷子也细细碎碎地敲在瓷碟边缘,最后索性落向了桌面。王采荆叫了他一句:“徐四?”徐慎如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听到了,但是没能说出话来,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恶心压过了疼痛,方才握着杯子就像举着一杯半干涸的血液一样。他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都吐了个干净才扶着墙走回来,只见另外两个人都在等着他。他甫一坐下,王采荆便说道:“你歇一会,等好些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徐慎如趴在桌子上,低声道:“还故弄玄虚什么,赶紧的。”王采荆思索了一会,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听,但是我回来晚了,是因为碰上了你侄女。”徐慎如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你两个侄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就是她们。你大哥的女儿跟你二哥的女儿,大的那位是我教过的,她认得我。我随口问了几句她将来的打算,她跟我说,你们家不准备走。”徐慎如显然是不信,只道:“扯淡。”王采荆说:“你二哥大概是要走的,但你侄女告诉我,说你大哥说了,你父亲和祖父的灵柩都还暂厝在平京外边的寺庙里,前朝的宗庙也在平京,所以他不走,要跟父祖共存亡。你们把国家亡在外敌手里,这不是他的罪过,他不要走。他以死相逼,所以你二哥也奈何不了他。她不知道怎么办,所有能说的人都说了,所以见着我,也忍不住要倾诉一番。”徐慎如按着痉挛的胃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答道:“哦。”王采荆接着往下说:“我问你侄女,我若是跟你说了,她愿不愿意?她说,只要不说是她告诉我的。她既然这样答了,我就同你讲一讲。”徐慎如问他:“没有了?”王采荆道:“没了。”徐慎如垂下睫毛思索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支使王采荆道:“你去帮我倒杯热水来。”王采荆被他噎住了,说:“我不去,除非你先想好了这件事。”蒋瑶山见状,起身道:“我去,我去。采荆欺负徐四做什么?欺负得他病了,还是我们两个照顾。”王采荆这才叹了一口气,对徐慎如说道:“唉,你也不要生气,我难得管一回闲事。”徐慎如只“嗯”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但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傍晚,时隔十年有余,他终于还是回他家的老宅去了。在车子里他抬眸远望,只见暮色正沉沉地裹住世界。浑圆的夕阳挂在天末,像是本想砸向大地、却不小心被天空粘住了,就只好化成一轮小小的、橘红色的圆形贴片,心不甘情不愿地镶嵌在这座四九皇城上空。实在是一截苍凉空阔的黄昏。这暮色深深地刻在了徐慎如脑海中。这天晚间,他坐久违的老宅客厅里,一边想着要怎么劝徐若云搬家,一边又想着何必劝他,不如劝徐若柏逼他搬家,总之这些年来徐若柏因为做生意交际甚广,跟自己在暗地里常有来往,大约是很好说话的,犹豫的缘故大概只是不信这战事会持久下去。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那暮色便又浮现出来,在脑海里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