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这信到底被他反复读了,甚至读熟了。随信一起到达的、在颠簸路途上化为齑粉的香樟叶标本也被他用纸包好了,放回信封里收藏着。萧令望从军半年余,这还是他寄回的唯一的信。这封信很长,似乎将他整整半年的辗转生涯都塞了进去,折得整整齐齐的,递在徐慎如面前,宛如等待审判。徐慎如为这比喻失笑,又拿起青年人写给他的“诉状”:“我曾经猜想,在那一回之后,徐校长大概便不愿再与我来往太多了。辞行时的亲切是理所应然,但信件里多余的话,别后的不尽牵绊,或许都应蠲免了罢……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但经历了生死之后,我到底没有忍住,一旦有了机会,便又拿出纸笔了……家书是早写过了的,言辞却并不能尽怀。剩下的东西,有许许多多的话,无处可以寄托又不甘于咽下的零星言语,唯有都写在这里了。……这短短半年的生涯,与从前二十余年都不同。我并没有为情爱而纠缠不休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想来想去,是唯有与先生可谈论的。寄出这信是几经犹豫与斟酌的……先生若不愿意听,大可以不必给我什么回音。……”徐慎如看着那些字,眼前浮现出萧令望的模样。那青年本该是从容的,信里的口吻却带着十二分委屈胆怯和小心翼翼,实在是不像他的性格。忽然地,便有罪恶感丝丝缕缕地潜入血液——徐慎如知道,自己就是导致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叹口气,继续往下读。参谋部对白门一线的作战指挥一直是存在分歧的,徐慎如对此有一二猜测,这在萧令望的信里得到了证实,甚至青年正是因此而逃脱劫难。分歧的结果是分出少许人马向西,萧令望便是因此才从白门脱身。他这样对徐慎如写道:“但向西的命令香尘空袭警报响起时,窗外的街灯轰然就灭了。整个街区,或许是整个城市,都立刻陷入了黑暗,徐若云本能地按灭了床头灯。佣人在楼下也关了灯,整个房子安静得近乎清寂,他没动弹,也没下楼,反而放下书闭了眼,静静地躺着。就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到他几乎要睡过去了的时候,耳畔才传来刺耳的紧急警报,而直到紧急警报响过最后一遭,徐若云才摸黑下了楼。这是嘉陵第一次受到大轰炸,在夜幕里滋长的除了恐慌,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新鲜感。人流汩汩地流向还没有彻底装修完毕的防空洞,徐若云来得晚了,里面已经没了座位,挤得非常之满。洞内憋闷而吵闹,嬉笑声、叹息声和幼童的哭声响成了一片。这竟使他在喧嚣中油然生出一点寂寞。徐若云一贯不喜欢人跟着,徐若柏不在嘉陵,此刻剩下他自己站在洞口附近,视野中唯有攒动人头。这些人虽然在他身边,但又好像离他非常远,都与他无关。来嘉陵已经快一年了,他依旧是深居简出的,虽然被迫剥离了在平京时用老宅筑成的硬壳,但依然很难真正融入这个苦乐交杂的、陌生的时代。在之前的十余年里,也不知道是他抛弃了时代,还是时代抛弃了他。他以往一年也不出一次大门,比大小姐还要闷,连买烟土都是找佣人传递的。这么多年,他没喝过洋酒也没跳过舞,没有看过电影,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没有骑过自行车也没怎么坐过汽车,更没在街上看见过那样多的剪了头发的女人,女郎,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