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远隔山海,到萧令望这里,听到的就只有大概了。萧令望不知道徐慎如是从容地准备好了一切,换了衣裳,是认认真真的,还是突发奇想随随便便,连屋子也不收拾,就把整个人间都统统抛弃掉了。决定了要去死之后,他是依然含恨,还是忽然觉得平和甚至快乐的?萧令望缓慢而细致地延伸着自己的想象。他想,不知道徐慎如有没有去外面逛一逛。秋天的晴夜,这是他们二人都很喜爱的,徐慎如看了一定会觉得天空很漂亮。他希望那天是个晴天,徐慎如值得一次晴天,值得在离别前获得短暂的快乐,萧令望知道了无牵挂的纯粹快乐有多么珍稀,所以愿意徐慎如得到过些许。而至于死亡——年轻人的心里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太痛快的死法,只要是死,就是昏暗和痛苦的。这是真的吗?徐慎如现在死过一次了,却不能回来告诉他答案。他想知道答案,或许也不是为自己,只是想问一问徐慎如,死亡的过程是轻松愉快的么?还是很痛苦艰难的?他想知道。他希望死亡是甜蜜的,这不因为他对死亡有任何欲望,只是因为希望徐慎如经历一个甜蜜的结局。被世事消磨至死未免过于可怜,他真诚地希望,至少有一瞬间徐慎如曾经获得过想要的平静。萧令望手里抓着那条围巾,那围巾是温暖而柔软的,他轻轻地摸了摸,把脸埋了进去,第一次放任自己呜咽了。徐慎如不会回来了——这些天一直笼罩着萧令望的恍惚像个玻璃罩子,现在这玻璃罩子忽忽倾颓,变成了稀里哗啦的碎片,凉冷的、真实的空气撞击了、包裹住了他。徐慎如不会回来了,倘若他回来,那自己也不忍心强行拽住他——这都是假话,实际上自己哪会有那么大度呢?徐慎如倘若回来,萧令望就要死死地抱住他,抓住他,用尽自己的力气恳求他多留一刻的。在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萧令闻的一个旧部犯了些事。这些事牵扯不少,于是又查起南来前的一桩旧案,牵扯到此时已被定性为背叛的徐慎如身上,又牵扯到了跟徐慎如私交甚密的萧令望这里。萧令闻也一直很想知道萧令望究竟是怎么回事,派了亲信审查他和徐慎如的来往。因为寻常人想不到情人这一层,当然是一无所获,对许多事也解释不通的了。但萧令闻穷追不舍,非要将自己多年来心里已经基本笃定的猜测验证一番,竟亲自把萧令望叫过去质询了。萧令望站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地毯上的图案,在反复追问下忽然便笑了:“我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不过是一些风流轶事罢了。”萧令闻便问:“什么风流轶事?”萧令望回答:“就是表面含义上的风流轶事。他爱我,我也心爱他,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想调查的,想让我坦白的风流轶事。”萧令闻目瞪口呆,对他拍案大骂。萧令望立刻服软,尽情地忏悔了自己的年少无知。但出了办公室回到家,他立刻便把徐慎如这些年与他的往来信件全部复制了一份,秘密地送给了自己办一位文学杂志的朋友。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恍惚的、登极的喜悦与刺激,像完成了一项必将名垂青史的伟大任务。两人的情书随即被隐去名字制成了一期特刊,等萧令闻下令封杀时,这桩秘闻却早已经暗中流布在大街小巷里了。有人猜度他是以此来报复徐慎如对他的无情,萧令望知道了,却亦不反驳,只在心里想,世人这样想他,实在是看轻了他的。自己这样做,何尝是出于报复心呢?实际正是因为他知道,徐慎如是绝不会为此怪罪他的。因这是他们曾经许多次说过可惜没有的“福气”,比如公然携手,再比如变作风流轶闻,成为神仙眷侣。或者说,这是一种疯狂却软弱的、无声也无用的抗议,是他还留恋徐慎如的明证。他们从前躲躲藏藏,萧令望甚至不曾有勇气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亲吻徐慎如,而徐慎如也没有勇气亲吻他,现今他们永远地分离了,这才终于能不管不顾地对世界发出这微弱的异议。这真是可悲、可怜,又十分可笑的啊。想起这些,年轻人竟难免要对世界含怨。他在暗处看着也听着旁人议论,不禁生出万分的骄傲。萧令望从不骄傲的,这次也破例了,心想你们又知道什么呢?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你们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样,而我知道,我见过,他至死都爱着我,而我则至此也尚且爱他。萧令望默然地回忆着那些信。不知道自己会否像徐慎如在诀别信里写的一样终生爱他?也许会,也许不会的罢。不过,至少到徐慎如在海的另一头遥遥赴死时,自己还是如前深挚、如前恳切地爱着他的——他真是一个擅长令人心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