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果子竟是镇了冰的。锦心拿出里面攒花的四方小果盒,一打开,十数枚果子挨挨挤挤躺在里头。有淡黄的杏儿,还有粉嫩的桃儿,并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最令人吃惊的,是那两颗圆滚滚的紫红色的荔枝。光看那红的醉人的颜色,便知道这荔枝已然是熟透了,必定是极其丰沛甘甜。锦心之前虽已见识过,但仍是被世子这份心思震慑住了。如今才六月初,这“妃子笑”将将成熟,快马加鞭送来岷州王府,也不过一碟子,王妃尚舍不得吃,世子却把这名贵之物,赏给了两个丫鬟。锦心目光复杂地看了连珠一眼。白薇半晌才缓过神来,指着果盒结巴道:“锦心姐姐,这可是……可是那荔荔……荔枝?”她只见世子吃过,世子这样尊贵的身份,每年也不过只得几颗而已。王妃这莫不是弄错了不成!连珠还在出神,她知道这是一种名贵的荔枝,叫做“妃子笑”,取名自“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前世她跟了李翊之后,夏日里没有胃口,李翊便常拿这果子哄她高兴。不知为何,它竟提前摆在了她的面前。绝不可能是王妃弄错的,王妃素来谨慎,这只能是李翊的意思。连珠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不知不觉用力咬住了粉唇。面前的荔枝仿佛是在告诉她,无论她怎样不甘,事情都会像从前一样发展,只是顺序不同罢了。锦心正要回答,却见一双素白纤细的手猛地伸了过来,将果盒“啪”的一声扣上了。一抬头,连珠嘴边噙着笑说:“王妃心慈,但想必是下面的妈妈们事务繁多弄错了,我和白薇哪里受得起这个,烦劳姐姐快些拿回去,不然世子爷回来,可要治我俩的罪了。”她面露难色,好似真的畏惧一般。不止锦心愣了,连白薇都诧异地看了过来。白薇心想,连珠怕不是在说笑?她和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读书写字都是世子爷一手教会的,世子爷脾气大,但哪回真生过她的气?白薇看向连珠,发现她虽笑着,但眼底却隐约泛红,心中更是惊骇。那盒镇着冰的果子,最终还是被锦心原封不动地拿回去了。大雨过后,庭院里的芭蕉树如焕新生,翠绿舒展的叶子在灿阳下熠熠生辉,王妃韦氏用过午膳,便站在窗前作画消食,张嬷嬷在一旁为她磨墨。描完两匹芭蕉叶子,锦心掀帘进来回话。“她是这样说的?”韦氏看向那食盒,面露诧异。锦心点头,又将连珠的话复述一遍。韦氏隔了笔,眉头轻蹙,良久才道:“罢了,这果子你们拿下去分了吧。”锦心不敢打量主子神色,提上食盒,脚步极轻退了下去。韦氏沉默一瞬,想起昨夜长生来信,先是道了平安,后又隐晦提起,近日他不在府中,怕有人怠慢他院中之人,请她帮忙做个脸面。最后一笔带过,说岭南新贡的妃子笑不错。她自然明白过来儿子的意思,虽不满他在外练兵还惦记着儿女情长,但还是依了他。若是旁的女子,她大抵还会紧张忧虑。但儿子牵挂的是连珠,她倒不是很担心。连珠六岁就卖身入了王府,极为玲珑的一个女孩儿,见她乖巧聪慧,韦氏便让她伺候世子,当年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同吃同住,读书也在一张书案上。她没有女儿,内心是把连珠当自己的孩子看的。长生性子骄矜,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苦,犹如一匹热血沸腾的小马驹,不知艰险,只知往前冲锋。而连珠年纪小些,却比长生沉稳许多,饱读诗书,行事进退有度,身份上不得台面,但那份气度,不输一些世家小姐。两人性子互补,许多时候,连珠都能劝住不管不顾的长生。韦氏此前并没想过要让长生纳了连珠,她瞧着从前连珠似乎确实倾心于长生,但长生好像并未察觉。也就是最近,两人闹别扭,儿子的种种反应,才让她品出几分不同的意味来。只是如今连珠又好像转变心意了?韦氏想了会儿,到底想不明白这对小儿女之间的事,索性不管,等儿子回来后一问便知了。夜凉如水,白薇躺在床上,用竹扇打风,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便勾头去看对面。连珠不知有没有睡着,床帐里黑漆漆的看不真切。白日里的事,白薇已经明白过来了,心绪复杂,之前便听人说王妃有意将连珠赏给世子,如今看来,这传言或许是真的。她一肚子的话想说,便轻唤了连珠几声。许久未得回应。连珠呼吸声平和,似乎已经睡着了。白薇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好无奈地闭上眼。然而她并不知道,连珠正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中的帐顶。她重生几日后才知道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李翊和陈刺史的二子陈清淮起了龌龊,把陈清淮揍得起不来床,李翊自己也被王爷狠狠抽了一顿,她埋怨李翊老是意气用事,故意不理会他。前世李翊从军营回来后,用一根簪子就将她哄好了。连珠这次却不打算跟他和解,就让李翊厌恶她吧,这样王妃的打算也要落空,她就不会再成为他的通房了。她想出府,做什么都好,只要离开王府。只是还要再等待一些时日。王妃待她不薄,重来一世,她知道今年的腊月,诚王府将会遭受灭顶之灾,王妃便是死在这场灾难中,她想让王妃避开前世的命运。她算了算日子,李翊不久便要回来了,必须得早做打算。七日后,诚王练兵结束,携儿女归府。连珠早早得了命令,在照壁处等候李翊。卯时王妃便领人侯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数面代表着诚王的赤色镶金边的旗帜,如一条游动的长龙般迎风招展。军队所到之处,百姓皆俯首叩拜,诚王是先帝亲封的第一位藩王,战功赫赫,能力卓绝,治理岷州数年,深得民心。王府里,除了王妃,众人也恭敬地跪着,等待王府的男主人归来。先到的是骑着骏马的诚王,他一身甲胄叮铃作响,腰上宝剑足有半人长。诚王利落地翻身下马,解剑扔给副官,笑呵呵地让众人起身,更是亲自去扶盈盈下拜的韦氏。“此去突然,辛苦王妃了。”诚王含笑望向韦氏,握住她的手,却只见她平静的眼神,笑意瞬间淡了。韦氏抽回手,淡淡道:“王爷累了,便速去休息吧。”她正想让他去侧夫人郑氏那里,扭头一看,郑氏低着头,站得极远。诚王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垮下脸,怒气冲冲地往正院走了,韦氏没跟上去,等着儿子出来。一炷香后,李翊还未来,李康和李蓉兄妹俩先从车上下来了,郑氏匆匆跟她告退,和子女团聚去了。再等了片刻,一匹枣红马才从后头赶过来,李翊穿着银甲,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意气风发地跳下马,向韦氏行礼。“我儿辛苦。”韦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李翊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出去了几天,面庞更显坚毅,不由心生骄傲。李翊扶着她往里走,凤目含笑,“不辛苦,母妃,我买了好些皮子,都是上好的狐狸皮,冬日里拿来做狐裘最好了。”哄得韦氏喜笑颜开,李翊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找那道气人的身影。找了几圈才看到,她好似瘦了些,穿了身柳叶青的裙子,头上戴着一朵拇指大小的珠花,越发显得清瘦伶仃。好似她便是那吃了灵药的嫦娥,下一刻就要飞身离去似的。李翊等着她抬头,但一路走到了正院也没等到,韦氏要留他用饭,白薇和连珠便福身告退,先回听松院整理他带回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