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屋里鸦雀无声了,扭着压着他的胳膊腿脚的人同时松了手,也没有人推搡她了。小伙子们互相瞅着,做着鬼脸。四妹子此刻倒真的觉得无所适从了,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绑了!”几个人一齐动手,不由分说,一条麻绳把她和他面对面捆绑在一起,推倒在炕上。哗地一声,小伙子们涌出门去了。那位干部模样的青年立时红了脸,悻悻地转身走去了。
她和他捆在一起。她压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他羞红了脸,喘着粗气,一股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迈过脸,不好意思看他,她的脖子又酸又疼,稍一松懈,就会碰到他的鼻子。大嫂哈哈笑着走进来,解开了绳子。她抚摸着被捆得烧疼烧疼的胳膊,不好意思说话。大嫂说:“咱爸叫你俩去一下……”
里屋正堂的方桌上,一对红漆蜡闪闪发亮,墙壁上贴着一张画,是一只回头吼叫着的老虎,桌上支着两个神匣,匣子里各有一根木板主柱,写着一行黑字。老公公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庄严地说:“给你爷和你婆烧一住香,让你爷你婆在阴世知晓,他们的三孙子完婚了。”
吕建峰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燃,恭恭敬敬地又显得笨拙地插到香炉里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烧的时候,胳膊抖抖地晃,插进香炉时,却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里更慌了。
她和他并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头,三叩首。
做完这一切,老公公一句话也没说,就挥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厦屋,还没坐稳,二嫂端来两碗饭,递给她和他,说:“合欢馄饨,快吃。吃了睡觉。”她不饿。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她没有一丝一毫饥饿的感觉,看着他已经端起饰有金边的小碗儿吃起来,她也挑动了筷子,刚一张嘴,咯蹦一声,咬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来。二嫂惊叫说:“啊呀!有福气,头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进来了,嘻嘻笑着,惊叹她是个有福气的媳妇。四妹子才明白,吃到这个硬币的人,是福气的象征,不过似乎以往并没有享过什么福,吃糠饼子不算福气吧?让妈给自己掏屎算什么福气呢?也许,从今天开始,预示着她将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着。
“这是规矩,不吃不行,日后不吉利。”二嫂说得很严重。
四妹子看见,他很为难。二嫂把她咬出来的硬币塞到他手里,要他吃到嘴里去,他不好意思把那只粘着她的口液的硬币填进嘴里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烦,疼爱地打他的脑勺,逼他。她心里一阵发紧,偷偷盯着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侧头,看见他把硬币一下子填到嘴里,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儿忽激一闪,身上热燥燥的了。两个嫂子哈哈笑着,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着头,心里有些紧张,胸脯感到憋闷,呼吸不畅。结婚仪式完了,给死去的爷和婆烧过香叩过头了,合欢馄饨也吃下了,现在,还有什么新的或老的风俗习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刚才说“吃了馄饨就睡觉”,大约再没有什么事了?她坐在炕边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点失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也不说话。
咣当一声,临街的大门关上了,院子里响过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到上房里屋里去了,有一声威严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连着两声吱扭吱扭的门扇响,大约是大嫂和二嫂在关门。
哄闹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静息了,五月夜晚的温馨的风,送来洋槐花的香气,小院里静极了。
他站起来,转身关上门,咣当!小厦屋与小院也隔绝了。
“铺炕。”他对她说。
她没有抬头,略一迟疑,就转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单子,被闹房的小伙子揉搓得乱糟糟的。她动手撕平了褥子,又铺平了床单,绽开了被子,把一只绣花枕头摆平,又抱起另一只枕头的时候,作难了,两只枕头该摆在一头呢?还是该摆到炕的那一头?
她正犹豫间,愈觉胸脯憋闷,呼吸不畅了,稍一回头,突然看见,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正转过身去摸电灯开关拉线,咔喳一声,电灯灭了。她随之被他抓住胳膊,压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裤带,一只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来了,他那么有劲地搂抱住她,那么莽撞蛮横地进入她的身体了。她几乎晕昏了……太阳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变得双倍的大起来,整个西部天空都变成了红色,远处的地面上腾起一层红色的雾障。头顶的天空,缕缕轻纱似的云丝似动非动。绿色的麦穗和麦叶,也变成紫红色的了。顺着灌渠排列的杨柳林带,静静地在蓝天上扯开一排绿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时节的傍晚,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度。四妹子在田间大路上走着,又想起家乡此时的情景,太阳早早被门前那座荒糙丛生的黄土山峁遮住了,天却久久黑不下来。
他——吕建峰,她的女婿,现在和她井排走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散散涣涣的神气。
按照这儿的风俗,结婚的第二天,夫妻双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门,带上好酒、点心等四样礼物,去看望养育过女儿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欢天喜地地热情接待女婿和女儿,七碟子八碗不屑说,临告别时的一碗荷包鸡蛋是断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妈远在陕北,千里之遥,无法向心爱的女婿娃儿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没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这一切全都由二姑来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妈一样亲哪!现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门完了,正双方赶天黑前回到吕家堡去。
她在他身边走着,尽管已经有过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经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局促。从她和他背见到昨晚,不过一个月时间,统共也就说下不过十来句话。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没有达到那种离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说话,仍然羞口难开,说不清的重重顾虑。
“二姑待人好哇!给我吃那么多鸡蛋,我都要吃不进去了!”他说。
“可你……还是吃下了。”她说。
“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闪着眼皮,作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丈母娘为啥要给女婿吃鸡蛋?”
“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说。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诡秘地笑笑说,“那是给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来几回……”
“啊呀……”四妹子听见这样赤裸裸的丑话,立时飞红了脸,羞得蹲下去,双手捂住脸,在路边的杨树下呆住了。
他哈哈一笑,走过来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边说:“话丑理端,跟庄场上给种牛加料是一回事……”
“啊呀!”四妹子听见他越说越粗鲁,忽地站起来,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着跑着,她追着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