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托马斯夫妇的结合作为本地人的谈论资料来看,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所以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事也势必会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esp;&esp;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象,虽然似乎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非常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议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议论起来也就越发投入。
&esp;&esp;到底他们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岁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经过。“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况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二十七岁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一口拒绝了,但她却欣然接受了这个人的求婚。一定是基于爱情的结合了,人们心里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马克陪嫁这件事,对于两人结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要是讲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到。相反地,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这种程度的毕恭毕敬的殷勤客气,在夫妻间是很不正常的。人们更难于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是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只是形成了两人外貌间的越来越显著的差异,虽然两人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看到这两个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非常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旁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极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令人发笑的地步,但憔悴衰老的迹象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中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冷气。她的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和年轻时一样窈窕娴雅。
&esp;&esp;在她的一对略嫌太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围依旧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那里面写着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懂。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孤独、冷漠、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上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发别人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一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用以观察议员的妻子。“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想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想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所以他们那点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以下结论: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在对她的老朽不堪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esp;&esp;他们留起心来,而且没有多长时间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婉转的说就是已经超越了礼俗的界限。
&esp;&esp;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籍是莱茵河区的人,是一个驻扎在本地的步兵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脑门。他的身材虽然看去强壮而且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自己身上的军服毫不在乎,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一条窄窄的,斜着向嘴角搭拉下来的、才蓄不久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使他的军人风度大打折扣。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仿佛一双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管是对人对物,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毫无疑问,他是万不得已才入伍的,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虽然拥有强健的身体,但是履行职务却并不干练,而且他也不为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而归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做是一个不和群、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打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音乐占去了他所有精力,因为他能演奏很多种乐器,无论哪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看客的姿态,但他却从来没有光顾过俱乐部和赌场。
&esp;&esp;对于本地一些显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能够推辞的他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esp;&esp;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么想法,没有人猜得透别人也用不着花精力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于残酷的事!他的行为已经开始变得可笑了,但是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事实上,早在人们产生某种怀疑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于这种唯恐受人嘲笑的担心。他是,要求练习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还有抄帐簿作文改错”
&esp;&esp;他顿住了,他为没有在“作文改错”前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似的。“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明显汉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似地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esp;&esp;忽然,议员先生对汉诺说了一句和刚才的谈话一点边也不沾边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esp;&esp;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的眼睛抬了起来,转也不转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有点发红,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毫无生气地贴在上面。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亲的心事。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假如问题不在于能干、力量、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儿子。
&esp;&esp;他没注意或者说他也不想注意这件事。每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于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一点也不犹豫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虽然刚刚四十八岁,却已经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
&esp;&esp;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欲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他却从来不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事。几年来由于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气恼地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早上,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无一不是这样。由于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自信已经谈不上,自尊也受到损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头脑的享乐。他对朗哈尔斯医生直截了当地说:“您知道,大夫,不许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我的健康问题需要我们的共同努力,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太觉得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esp;&esp;他的精力衰退下来;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强: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仿佛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从那里眺望这个家“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于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你知道我投身于事业时年龄也非常小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复,这不能算答复!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和兴趣,是否决心已定莫非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过上舒适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esp;&esp;但不仅是这一件事令议员先生痛苦不堪,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新的思想也令他彻夜辗转,不得安眠,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马上就要发生的一件事情,必须要立即作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去世、和来世的关系但是结果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灵魂对死亡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准备成熟。
&esp;&esp;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的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于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也接受了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但不可否认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于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类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是祖先生命的体现,而他的生命也会借助子孙延续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再也不能给他带来平静详和的心情了。
&esp;&esp;虽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时候流露出一点对天主教的倾向,但在他身上还是保持着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有时间,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艰难困苦地去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好把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于另外什么地方这是一八七四年的盛夏。像一团团棉花似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一块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嘁嘁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热烈地讨论什么问题。喷泉围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令人感到遗憾地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揉杂起来。最近这一个时期,职员们都对议员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而感到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架起来。他的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点,脸上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esp;&esp;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在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周围的空气既温暖又带有一丝香味,四周的枝叶的静谧的口悉嗦声,仿佛在慰抚他、在催他入睡。由于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时不时地把眼睛闭上,但是为了警醒来,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把一切安排好”有一天,正是在这里,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花了四个小时,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这本书到他手里是一件偶然的事。一天吃过,对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条理,他也无法跟上。但是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的椅子上的位置也没有更换。
&esp;&esp;刚开始时他不是每一页都读,一个劲向后翻,急不可耐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读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眯缝着眼睛,表情异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
&esp;&esp;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
&esp;&esp;四点钟使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向使女示意知道了,但并未起身,而是坚持把这一章读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好像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他灼热的头上笼罩着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感,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esp;&esp;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楼梯,坐到了餐厅桌旁时,还在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洛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能否承受得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esp;&esp;这种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状态伴随了他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这样的觉他一生也没有睡过。以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仿佛一个心里怀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esp;&esp;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搬进去。窗户上的幔帐遮得非常严实,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复盖在他身上的郁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