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年的讨董战事中,弘农一带接连遭受战乱,重创了当地民生。但在段煨的军团进驻这里之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这在董卓治下,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的。
河东上郡的徐荣牛辅军团治下,流民遍地;南阳颍川的李傕郭汜军团治下,尸骨盈野;唯有从华阴到黾池一带,田亩中还有不少农人躬耕的景象。如今的段煨军团分为三部,分别驻扎在华阴、陕县、新安,他们都不抢掠,和百姓们公买公卖。原本函谷关在被陈冲占据后,已经断绝了通路,可去年平安一年后,如今又开始通了。
自河南陆续迁来近十万难民后,并州州府源源不断地运送米粮与钱财进行重建。不少弘农的商户见到这般情形,不敢从函谷关过,便沿着雒水,从熊耳山间运送米粮丝绢,再到河南的雒阳去贩卖,个别心思活络的,贩卖货物后不要金银,在河南买了特制的龙首纸,又运回京城去卖,很快形成了一条商路。
过了不久,河南尹关羽在雒阳放开公告,开放函谷关,允许弘农商人从此过,并且免征赋税。而段煨得知消息后,也对部下下令说,不得对此进行阻拦,并且私遣亲信混入商人之中,也进行贸易图利。如此下来,两郡之间虽名为敌对,对实际上颇为和睦,天下各地都有灾荒战乱,但黾池、崤山之间的大道上,商人、百姓络绎不绝。还有些白马寺的僧人,原本被董卓遣散了,此时便干脆在新安住宿下来,对着往来的行人讲经,一时间竟也多了不少佛教信徒。他们在路边搭起草棚子,用石头堆起浮屠,近千人在浮屠下唱经修行,引得路人们都侧目相看,实在是世间难得的景象。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清爽得好像春天。段煨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陕县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北,到下阳城的郊野处,才翻身下马,走到一个小摊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遛跶。
大阳城的南边是茅津,下阳城的北面是颠軨坂,都是关中与河东沟通的要道,在于河南的贸易恢复之后,这里也渐渐一般兴盛起来。因此,段煨在这里派遣了些许驻军,每次打完猎后也总喜欢到这里来看看。
他来得多了,这里的商户百姓都认得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到摊中坐下后,一边饮薄酒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贩问长问短。那些从河东来的商人们乍一看郡兵到来,不免惊惶。随即看见段煨对小贩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董卓麾下旧七郎将之一的段煨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段煨回头看见身旁的商人,又见道前停着三辆马车,从车辙的痕迹来看,这三辆货车中应该被货物装得满满当当。他一时好奇,不由得又站起来,上前与这几个商人笑谈问,他们从哪里来?运了些什么?一趟能有多少收益?
商人们诚惶诚恐,货物就在旁边,他们不敢隐瞒,一一如实回答。原来他们是河东卫氏的远亲,如今河东缺粮,他们便从河东运了三车绸缎来,希望在弘农换成米粮,再运回河东,高价卖出去。若是在往常,这一来一回下,得利当在六倍左右。可现在朝廷滥发小钱,全国各地物价飞涨,以至于民间集市只接收五铢钱,利润也就减半了。
段煨闻言非常感慨,上前看了他们丝绸的品质,入手清凉柔顺,都是上等的织品,于是跟他们商量,用市价买了一车下来,商人们没想到这位凉人的军头如此好说话,慌忙拜礼谢恩,段煨只挥着手说:“算啦,算啦,这不过本分而已,有什么可谢的呢?”但商人们仍是谢恩,又说了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离开。私底下又感叹说,段郎将为人谦和近人,真可以说是凉人中的异类了。
但段煨的心远不止表面看似的那般平静。长安政变后,他每过几日便要向长安派几个斥候,去打听三辅最近发生的消息。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则没有真确消息,只知道太师被烧死了,然后又知道郿坞已被攻破了,但对于长安对凉人的政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种情形下,朝廷迟迟没有派遣使者过来,而他派使者到城中汇报军情,军报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这使他分外忐忑。于是他干脆到下阳城来,实际上是想打听北方刘陈的动作,这一月间,他们也一定收到了消息。而如果他们与朝廷有联系动作,自己与陈冲也算有旧谊,如果可以,他打算借助陈冲的路子,与朝廷保持关系。
但是问了几批路人,都说并州州府一片静默,显然也在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让段煨颇感不安,纵使脸上仍面带笑容,但心底已经在不自觉地构思以后的退路。
“莫非太师的大业就这样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悲伤地想:“可能确实如此。”
骑上战马,离开下阳城,他转而向陕县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路人,在心中想着:如果没有这些勾心斗角,没有战事,天下人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回到陕县,他正准备给自己的爱马修整马蹄时,亲卫来告诉他,驻守新安的贾诩来看他了。这让段煨又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贾诩在军中一直以多智闻名,眼下这局势错综复杂,段煨正需要他的帮助。但纠结的是,他自觉贾诩心沉如海,是少数他看不透的人物之一,纵使他现在算是自己的下属,段煨也只在公事时与贾诩接洽。贾诩也明白这一点,直到今天,他才头次密见段煨。
到得书房,段煨见贾诩一身轻装,正跪坐在桌案前,不过他显得非常疲惫,两只眼睛紧闭着,一手扶着额头,好像已经睡去了。但他听到段煨的脚步声,很快用手指揉了揉眉眼,转而对段煨行礼道:“见过郎将。”
虽然明知贾诩的来意,但段煨还是先客套关怀说:“文和,若是疲累,不如先休息休息,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谷<span> “生死攸关,些许疲累又有什么紧要呢?”贾诩却不和段煨客气,他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直白地对段煨说:“忠明兄,如今形势危急,若不先下手反制,朝廷很快就要对我们动手了!”他为了取信段煨,直接透了底,“这几日我已去长安一趟,亲自打听消息。确认消息后,我片刻不敢停留,先去上郡河东,见了建威他们,而后就来找你了!”
这不由令段煨大为惊喜,急问道:“西京现在形势到底如何?”
“很坏!太师的旧部被清洗一空,全族的脑袋被挂在长安门头,而三辅的官员尽数被换,我在西京时,王允正在更换朝官。而在街道上,不少袁氏的旧掾吏派门客放出话来,说要让我们的人头都挂在龙首原!我看王允的意思,是不会差太多的。”
段煨脸色微微变化,又说道:“朝廷没有就此事议论吗?”
“当然议论了,但是王允将相关书表羁押不发,至今没有结果。显然,他的想法就算不是砍了我们的人头,也少不了一杯毒酒。”
沉默,沉默的含义就是赞同。贾诩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子后,显得精神了不少,这时他又听到段煨问道:“朝中受太师恩惠的不少,总还会有些替我们说情的吧?”
贾诩笑了起来,他将手中卮杯放下,慢慢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个,但确实有公卿为我们说情。”
“谁?”
“自然是蔡公。”
“蔡公文坛领袖,深受太师重恩,在党人中也多有清名,而且,并州牧还是他的女婿。王子师铁了心了,连蔡公的面子也不卖?”
“王允是条吞象之蛇啊!他平时僵卧在地,让人误以为他毫无威胁,可一旦咬起来,却是要和人拼命的,不死不罢休!忠明兄以为他会因为谁人的劝告而松开口中的猎物吗?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吧,蔡公因为为我们求情,已经被王允关入诏狱了,而且随他一同求情的,大半已经死在诏狱里了!”
“当真?”段煨闻言大为色变,他站起身直视贾诩,想从他眼中看清有没有诓骗。
“当真。”贾诩坦然回应着段煨的目光,他淡泊说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到此与忠明兄商议呢?”
段煨又缓缓坐回到位置上,他这时已经猜到贾诩要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只剩造反一条路了。”
说到造反这个词,两人都是心中一颤,但面上仍然假作无畏,贾诩正色说:“忠明兄,如今能够统揽大局的,只有你一人了。我希望以你为首,倡义各军,合众群力。”
“带我们打回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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