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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1页)

人为什么不在哀痛哭泣之前早一点醒悟呢?

人为什么不在失去爱人之前早一点爱他呢?

我联想起奶奶们的命运来。她们守寡半个世纪,青春变成苍老,红颜变成白发,其中的苦痛究竟有谁知道呢?即使是她们的子女,体会到的又能够有几分呢?更何况我们这些与她们之间横亘着半个多世纪光阴的孙辈了。

海面之下的冰山,谁知道有多深呢?

老树下面的根系,谁知道有多广呢?

当爱付出的时候,未必能够得到偿还,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人类停止去爱。奶奶们在命运的沉重打击下,在时光的慢性折磨下,她们的爱有些扭曲、有些变形,但那依然是爱,是伟大的爱,是需要我们去理解、去设身处地体味的爱。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过冯至的一首十四行诗,那是一首好诗。以前,我曾经向你说过不少关于诗人的坏话,但我却非常欣赏包括冯至在内的西南联大诗人。四十年代,他们在硝烟炮火、饥寒交迫之中,写出真正的诗歌。他们时刻面对死亡,也就凸显出最纯粹的真诚。

西南联大的校园诗歌不单单是写校园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写出了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浑厚、凝重的雕塑感。他们的土地在承受着地震般的灾难,他们的心灵在进行着严酷的自我搏斗。

在跑警报和泡茶馆的间隙里,他们坚定而自信地歌唱自由、土地和人民,他们毫不掩饰地拷问自我充满矛盾的灵魂,他们创造出中国现代诗学与大地融合的支点。

袁可嘉是他们当中的一位优秀诗人,不知你爷爷当年是否跟他有所交往?他的那首《沉钟》,不啻是爷爷奶奶们的命运、以及更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写真。我把它抄给你:

而且,我还时时想到你,想到那些我们信守的价值观,一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就发亮,我的心里就被温情所充满。

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十八日

六、廷生的信

宁萱:

我们的家庭,相隔千里,境遇也是天壤之别。但是,爷爷们的死亡,却又有着某种神奇的联系--他们仿佛是同一条绳索上的麻,在不得不断裂的时候一起断裂了。

让我们为死去的亲人们祈祷吧,祝愿他们在天国里幸福。

让我们为活着的亲人们祈祷吧,祝愿他们在今世里平安。

《圣经》中说: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哥林多后书4:8-9》)

因为我们还拥有爱的能力,因为我们还有获得爱的品质。

宁萱,我读到你对爷爷的描述,就觉得眼前仿佛屹立着一棵青翠的橄榄树,那样优雅、高贵、亭亭玉立,荫庇着沙漠中停息的旅人。

今天,我有了比较多的空闲时间,我接着给你讲述我奶奶的故事。看,我们两人在&ot;痛说革命家史&ot;呢。不过,我们的家史都与那种气势澎湃的&ot;革命&ot;和&ot;解放&ot;的叙事无关,它们像树叶上的纤维一样,有着自己吸取阳光和水分的方式。

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不识字的农民,他们在土地上耕耘过,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ot;丰功伟绩&ot;了--那部庞大的历史书,不会跟他们有丝毫的关系。

奶奶曾经给我谈起过爷爷去世时候的情景--爷爷挽着裤腿,赤着脚,脚上还沾满湿漉漉的泥土。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泥水里,仰面朝着青天白云。

奶奶说,爷爷真可怜,一生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就连结婚的那天,也是穿着向本家兄弟借来的一双布鞋。由于不合脚,他走路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平时一年四季,不论寒暑,爷爷都是不穿鞋的。不是不愿意穿,是因为穷,买不起鞋穿。

奶奶说,也是因为太穷,给爷爷办丧事的时候,本来想给他穿上一双新鞋才让他入土为安的,但后来实在拿不出钱来。活着的时候没有鞋穿,死了以后也没有鞋穿,奶奶觉得太对不起爷爷了。后来,还是那个本家兄弟好心,送来了当年曾经借给爷爷穿了一天的那双布鞋。尽管已经半旧了,但总算是没有让爷爷赤着脚入土。

奶奶讲述着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她的眼泪在许多年以前就流干了。

奶奶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她是个聪明的女性。爷爷去世之后,她经受住了这致命的打击,开始为养活三个孩子而操劳起来。她知道,单靠种田的收入,一家四口人是无法糊口的。即使自己顶得上一个男人的劳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养活三个孩子。

怎么办呢?靠力气,她比不了大男人;做小生意,却又没有本钱。在那时候萧条的农村里,又能够有多少挣钱的法子呢?于是,奶奶开始发挥自己做豆腐的技术,利用它挣点钱来维持家庭开支。从这一点上来说,奶奶还颇有些&ot;商业头脑&ot;--而奶奶自己说,那还不是为生活所逼迫!

她买黄豆来自己磨,做豆花、豆腐以及豆腐干,用担子挑着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沿街叫卖。还是在做闺女的时候,她做豆腐的绝活就已经远近闻名。她做的豆腐,洁白细腻,香气浓郁。

邻近的几个乡村里,要是哪家人办红白酒席,一定要把奶奶请去,让奶奶指挥女人们做豆腐。在操办宴席的时候,是奶奶最威风也最开心的时候。她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更重要的是,她能够获得主人慷慨的报酬--给家里的三个小孩带一大碗红烧肉回去。

爸爸说,奶奶外出帮别人做豆腐的时候,也是他和大伯、姑姑三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候。从一大早奶奶出门开始,他们就眼巴巴地盼望着奶奶回来。年龄最小的爸爸,甚至从家门口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张望,来来回回好几次。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奶奶回来了。家里那很少有油荤的饭桌上,居然能够出现一碗油花花的红烧肉,还不把孩子们都馋死了?而奶奶通常都开心地笑着,看着孩子们吃肉,她自己一点也舍不得吃。她怜爱地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光里既有欣慰,也有歉疚。她想,这些可爱的孩子,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啊。

奶奶白天干完农活,晚上又开始推着沉重的磨盘,雪白的豆浆在银色的月光下缓缓地流淌,同样亮晶晶的还有奶奶额头的汗水。她经常要干到后半夜才能够休息。

爸爸曾经对我说,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梦中惊醒,透过窗户看到奶奶推磨盘的身影,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他悄悄起床地来到奶奶身边,要帮奶奶推磨子。然而,奶奶却把他训斥了一通,命令他去睡觉,不要耽误明天的功课。

奶奶在家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既是母亲又是父亲。在故乡,孩子们都把父亲叫作&ot;额大&ot;。在故乡,还有这么一个习俗,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孩子们一般都用对父亲的称呼来称呼寡母。因此,爸爸从小就叫奶奶&ot;额大&ot;。

那天晚上,爸爸就在被窝里含着泪水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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