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沥,披着蓑衣于岸边垂钓的老人,声音浑厚有力。赵都安挑起眉毛,笑了。好一个下人不懂事……对方这番刁难,很难说不是下马威。许是在表达,对赵都安通过四女儿这条线,邀见他的不满。亦或者,存了敲打,试探,或别的什么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这里,而对方递给了他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台阶。而倘若,他方才继续选择忍气吞声,此刻的待遇或许大不一样。“早听闻淮水裴氏家风严谨,治家严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赵都安赞叹。裴楷之仿佛没听出他话中尖刺,道:“风大雨大,使君换了蓑衣吧。”身后,有仆从上前恭敬服侍。等赵都安亦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裴家护卫整齐划一,朝后退出三丈。如此,今日的一切对话,都不会给第三人听见。“既惧风雨,侍郎何必冒雨而行?”赵都安大大方方,竟也当真在空出的竹椅坐下:“我听人说,大雨之后,才是钓鱼的好时机。”坐在这个角度,他终于看清了裴楷之的容貌。约莫六十余岁,须发泛白,身材不高,眉间内蕴久居上位的气势,容貌依稀有裴四娘的影子。啧,这波啊,是倒反天罡。裴楷之呵呵一笑,道:“赵使君定是不擅捕鱼的,也没在湖泽发达之地生活过。”“此话怎讲?”“老夫生在江南鱼米之乡,自小便知,若真等雨后再动身,好的窝子早给人占光了呦。”赵都安目光一闪,笑道:“这样么,倒是下官受教了。”裴楷之问道:“你又可知,为何都说雨天好钓鱼?”赵都安:“请赐教。”裴楷之老眼望着河上清风,水波不兴。抬手指着,一副钓鱼老手经验之谈模样:“鱼在水下,也要呼吸,且对水温最为敏感,不同时节,不同雨势,前,中,后……皆有不同,若水草丰茂者,这时水暖闷热,鱼儿不适,便会朝无草开阔处聚集……”赵都安安静倾听,这一幕无疑是古怪的。一方抱着搏杀下套的心思而来。一方不知具体,含着三分怒意谨慎应对。却竟只谈起钓鱼心得来,然而赵都安却仿若甘之如饴,分毫没有急迫躁动。倒颇有几分,裴侍郎不开口,他便不提的架势。终于,许是年迈体弱,吹不得太多寒风。裴楷之咳嗽一声,转换话题:“说来,若将近日之朝堂,比喻为这一池水,倒是恰如其分。”赵都安捧哏:“哦?”裴楷之紧了紧领口,似是畏风,道:“圣人喜怒,便是暴雨暖阳,吾等为官臣子,便是这水下大小鱼儿,雨大风急,鱼群便也慌乱警惕,保不准哪条昏了头,便一口叨中鱼饵,成了锅中亡魂。”这番话的意思明显:最近徐贞观发怒,群臣惊恐,朝局动荡,官员唯有慎之又慎,才能幸免于难。赵都安摸不准对方是猜出了什么,还是在故意诈他,谨慎地没有接茬,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不懂太复杂的,只知道,忠于陛下,准没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裴楷之将这八個字咀嚼再三,看向赵都安的目光略显惊异。不只这句。从赵都安今日面对他下马威的应对,到此刻与他攀谈,不卑不亢,都与传言有所不同。然而他并不知道,这都是赵都安刻意表现的结果。在出发前,赵都安便想过,自己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面见对方。维持跋扈自大反派人设?若面对裴四娘,他大可如此。但赵都安并不认为,自己的演技,足以骗过一位宦海浸淫多年的实权侍郎。所以,原主人设反而会令对方警惕,他只能做真实的自己。并适当地将真正目的,隐藏在虚伪面孔之下。“老夫现在知道,你能讨得圣人欢心,的确是有道理的。”裴楷之笑了笑。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优点很多,比如大器早成……赵都安用吐槽,缓解直面一位权臣审视的压力。裴楷之话锋一转:“不过,要说起来,朝堂这场风雨,也算与你有关。”顿了顿,他灰褐色的眸子看过来:“我了解过你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个中虽有较大运气成分,但远比外人印象中的纨绔更有心机手段。”言外之意:别装了,我已把你调查透彻了。果然!这老登几天没见我,是在暗中调查……赵都安并不意外,平静道:“心机手段……这词可不好听。”裴楷之挑了挑眉,道:“不然?”赵都安正义凛然,无耻剽窃祁厅台词:“我只是太想进步了。”裴楷之愣了,然后哈哈大笑,斗笠下发丝都在抖动,似乎听到了有趣的事。这一刻,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不足为虑。袁立在暗中针对他,裴楷之早有察觉。李彦辅更早下令,要李党成员夹紧尾巴,不要在这个关口,横生枝节,给女帝抓住把柄。所以,面对赵都安突然的拜访请求,裴楷之不得不小心。他当然可以选择不见。但既然对方大费周章找到女儿,说明很可能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在可能漏掉一些要紧事,以及与赵都安见面的风险权衡中,他还是选了后者。在此之前,他仔细了解调查了这个女帝裙下小白脸,惊讶发觉,此人与传言或有出入。但也……仅此而已。是的,仅此而已!正如在徐贞观与袁立眼中,赵都安之前的操作,只是小打小闹。除了意外牵扯出靖王府外,其余手段说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与之周旋的层次,也只限于张家兄弟这等杂鱼。甚至破案的关键线索,是一个下海妓子提供的……再结合破案过程中,勒索钱财,率锦衣破门报仇等操作。所以,裴楷之对其的评价,也只是“有些小聪明小心机的贪婪小人”。但他仍未放心。几次三番试探,也的确看出赵都安比预想中沉稳有定力。但大的印象,并无出入。甚至若赵都安面对护卫的搜身,真的忍了下来,他都要高看对方三分。但赵都安选择了动手,这便是露怯。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怒火和情绪的年轻人,几乎无法进行深层伪装。而一个为了“上进”,疯狂攀咬,仗势欺人,贪婪好色,声名狼藉的小白脸,理所当然没道理会威胁到自己。当然,倘若裴楷之知道,赵都安曾与袁立同车,或许想法会大为不同。但偏偏,与老岳父貌合神离,心有仇怨,暗生反心的吕梁,压根没有将这件屈辱事,告诉任何人。裴四娘更不可能,将赵都安找到她,私下会见裴楷之的事,告知吕梁。本该是情报共享的一家人,偏偏出现了奇妙的“信息差”。于是,在裴楷之眼中,大大放松了对赵都安的警惕。却殊不知,这一切都在女帝走狗的计划考虑之中。……“侍郎笑什么?”赵都安好奇发问。裴楷之收敛笑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笑,伱与吕梁原来是同一种人。”赵都安沉默了下,竟未反驳,说道:“侍郎有话直说便好。”自以为已看透对方的裴楷之也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转头望向河水钓竿,平静道:“你的来意,四娘已与老夫说过。吕梁得罪过你,你欲行报复,也算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去寻四娘的霉头,令她不快,她不快,老夫便也不快。”赵都安“哦?”了一声:“所以?”裴楷之淡淡道:“但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是陛下欣赏之人,老夫自然也要卖几分面子,何况,你既已找上门来,若不给你个交待,想必你也不愿。”顿了顿,仿佛沉吟。裴楷之终于以近乎宣判的语气说道:“这样吧,我会命吕梁上门,向你道歉。另外,你今日过来时,看到的那座茶楼,以及药芝堂里一批上品灵药,都算作我那女婿吃罪你的赔礼。呵,一座高档茶楼的进项,以及对你武道修行颇有裨益的药草,这个条件,总归足够丰厚。若你还不满意,等再过些日子,朝局平稳,老夫还可以帮你运作,兼个肥缺。如此,你也便当看在老夫我的几分薄面上,与吕梁的事,就此作罢,如何?”语气随意,散漫,态度近乎施舍。但裴楷之笃定,对方会答应。因为无论面子,还是利益,他都给的足够丰厚。而与之相反的,则是一无所获,并喜提一位刑部侍郎的怒火。裴楷之认为,没人会拒绝。然而,赵都安的脸色却显得有些古怪。而后渐渐地,嘴角上扬,于今日会面以来,第一次真正露出獠牙和利爪。“这样么?的确很丰厚,似乎没道理拒绝。”赵都安嘲笑道:“不过……”“不过什么?”裴楷之皱眉。赵都安嘴角上扬,森冷桀骜:“不过,你的面子,算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