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谢,正要走时,沈晋桥这里却忽然来了客。小厮禀了名号,沈晋桥却道:“打发他走,他一厢情愿刻出来的那些板子,我不想买。”
看来不是一回两回到访了。常台笙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板子?”
“有个破落书商,孤注一掷买了部将死之人的书稿,还请人雕了版,那部书二十册,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结果书也卖得不怎么样。”
“二十册?”常台笙对这个数字敏感极了,“叫什么?”
“学塾记。”
“卖得不好么?”
“谁买啊?一个破落书商印出来的书册,且还那么贵,怎么可能有人买。这会穷得饭都吃不上了,一堆债,就指望着把板子卖给别人补缺口呢。”
怎会这样?前阵子她一个友人还跟她说这是近来苏州卖得很好的一部书,她起初不信,那友人还特意翻出书来让她带走看看,说看看就知道是好书了。
原来那家伙在骗她读书么?可她没读,倒是丢给陈俨去看了。
那小厮出去打发人走,常台笙也作别沈晋桥出了门,只见一佝偻中年人背着书箱站在那儿,被小厮推搡地往后退了几步。
常台笙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遂问了问板子的事。那中年人一脸颓唐,面色蜡黄,叹气道:“哎,卖不出去了,可全家当都压在这千块板子上了。”
他摇摇头正要走时,常台笙却喊住他,自报了家门,并说对他的板子有些兴趣,顺便问了价钱。
那人回说:“不按板子,按字数。每百字是五分银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万字,四百多两。芥堂付给刻工的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银子算,他这板子真是贱卖了。若当真如她那位好友说的,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故事,常台笙很想买下来。
何况她眼下缺能刷印的新板子,她那日翻看过成书的质量,雕工不错,可以直接以崇园的名义刷印这部“大书”。
但她随即又问:“您这部书眼下卖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老实说,真正也就卖出去一套,给城西的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这好友诓她说这书卖得极好的。
“正是他。”那人又叹口气,“还有苏大公子好心,一口气买了我几十套,算是可怜我。但苏公子家里又不是做这行当的,又不好卖板子给他。”
苏晔买了几十套?难怪那天早上陈俨可以轻而易举找到那册子不全的部分。
很好,这也就意味着市面上几乎没人知道这部书已经被印过了。就算被传开,也能落个“好心帮人”的说法。
可就算这样,常台笙心里尚有些不确定。毕竟她没有看过这部书,若搁在往常,什么稿子她都必须看过才知道才有底。
她为什么当时不看看呢?
那人见似乎又没什么戏,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却喊住他:“我打算买,但您要给我几个时辰考虑,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决定买了。您现在回家,先不要去别处卖了,行吗?”
那人想想,觉得也好,便给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赶紧往衙门去,车子急急忙忙赶到时,陈俨已是在外等着了。时值下午,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阳光照进来,她看看站在衙门外的陈俨,可他竟一点反应没有,直到她喊了他一声,陈俨才蓦地抬了头。
也许是错觉,常台笙竟从他神情里捕捉到一丝茫然,那是她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陈俨低头揉了揉额头,小声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这才又抬起头来,朝马车走过去。
“黄为安让你找杨友心算账了么,贼喊捉贼?”陈俨边说着边拖过一旁的毯子,他声音清清淡淡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
“是。”这时候日头好,也没风,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将车窗帘子绑起来,让阳光照进来,又道:“杨友心虽看着奸诈,但沉一艘船的成本太高,他不至于做这种事。黄为安跟他是一座山里的虎,暗斗免不了,只是这次顺便整整我而已。你还当真报官了?”
“苏州新任知府是我学生,小孩子意气风发,一听不得了,非说这是谋杀未遂,要捞船好好查,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
常台笙没说话,看看他的脸,轻叹出声:“你不累么?”
“现在觉得累合上眼的话,我认为将来我可能会后悔。”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岔开话题问:“书呢?来得及凑到那么多么?”
“哦对——”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书,“学塾记那本书看完了么?”
“好书,值得印。”简洁明了。
常台笙难得听他称赞一句,谁料他又轻勾勾唇角,道:“虽然写法铺张,但取神魔之事喻讽世态,结局更是神妙。之前没看过能将精魅神魔写得与人一样世故的,总之很妙,写此文者心里定有大智慧,但听说已经过世了,且书稿被一落魄书商买了刻成板子,因为卖得极其糟糕如今那书商已经在四处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头书填空缺,我建议你买,你信我么?”
他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浅浅眯起来,在这冬日暖阳里,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台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