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都司巷就在西门旁边,距离三里庄不过二十分钟脚程。
银号不像集市中的店铺那样早早开门营业,魏永明每天可以回家睡觉,早晨也无需摸黑起床,领到手的工钱反倒更多了些,生活舒适度陡然提升了不少。
广盛泰的葛老板是个待人宽厚的谦谦君子,在城内诸多同行中口碑不错。虽然对魏永明不见得多么亲切,但说起话来态度平和,轻易感觉不到东家的架子。
相比之下,刘掌柜稍显刻薄。他年纪比葛老板还大,在济南银钱业界颇具资历,业务精通,办事干练,只不过仗着东家器重,平日里难免喜欢倚老卖老。
至于那位葛小姐,则恰如长辈们的评价一样,是个聪慧泼辣而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自打魏永明来到广盛泰之后,她逐渐发现这乡下小子懂的似乎不比耐神父少,于是平日隔三差五到店里玩耍,一来就跟在他屁股后面问这问那。
面对葛小姐旺盛的好奇心,魏永明心中警惕,生怕不慎从嘴里溜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同时却也因为受到东家小姐青睐而暗暗得意,自然而然鼓足了干劲,对银号里的工作格外上心。
此时的济南工商业较为繁荣,也像其他大城市一样孕育出了近代金融业的雏形。不过“金融”一词尚未传入,以货币为主要经营对象的行当通常被称作“钱业”或是“银钱业”。
银钱业与后世的金融业在功能上有许多相通之处,可二者的关系便如同蹴鞠和现代足球,听上去是差不多的玩意儿,实际操作起来却有天壤之别。像魏永明这样在现代金融体系下成长起来的银行员工,初涉此道必然是两眼一抹黑,比外行人强不了多少。
从专业角度来看,银钱业经营的不过是很普通的基础业务,但大家开门做生意只参照同业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监管则是依靠行业协会性质的内部组织,还有扯络不清的人情世故在其中发挥作用。
这种生态表面简单清晰,实际门道极深。其中关窍全靠行内师徒传承,外人压根无从窥探。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所谓门道多为障眼法,只要把握住行业本质,日后迟早能摸清路数。
眼下让魏永明感到头疼的是,整个大清国的货币流通行业呈现出一种似有序、似无序的混沌状态,单要搞清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便需牺牲许多脑细胞。
以银钱业最为关键的“钱”为例,清朝后期币制混乱,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五花八门。他在点心铺打工时最常见的是各种通宝,也就是铜钱,每枚面值一文,一千枚串在一起为一吊。
咸丰是清军入关后的第七位皇帝,其历代先祖在位时分别发行过大量铜钱,民间甚至还有许多明代通宝在流通。这就使得现存铜钱版式极其繁多,在钱袋子里随便伸手抓一把出来,起码能看见三五个皇帝的年号。
而不同年代、不同铸币局、不同批次所铸铜钱的成色、重量各有差异,难免存在优劣之分。其中又以新近铸成的咸丰通宝最为轻薄劣质,百姓和商贩日常交易时往往不太在乎,但若拿整吊劣钱去兑换白银,少说也要被压一成价。
白银通常只在缴纳税捐或大宗交易中使用,魏永明这半年常听人提起五十两重的“官银元宝”或是“马蹄纹银”,却从未亲眼见过。
小银锭和没铸成型的散碎银子倒不稀罕,不过通常只是为了方便携带和保管才专门兑换的,很少有人直接拿去市集上买东西。
令人意外的是,外国银元在这里反而较为常用,尤其是墨西哥鹰洋。这种银元单枚重量不足一两,但因其铸造精美、规格统一,而且成色比普通纹银稍好,所以默认按一两银子计价使用。
除金属货币之外,各地银号还分别印制有多种面值的钱票和银票。纸钞的普及有效降低了白银和铜钱的实际流通量,因此朝廷才急令户部发行了以铜钱标值的大清宝钞,又在筹划发行以银两标值的户部官票,希望能藉此缓解当前内忧外患带来的财政短缺。
货币体系如此混乱臃肿,自然而然催生了庞大的兑换需求,也养活了一大批银号。
这些银号主要为商人富户提供有偿大额存取服务,同时通过日常频繁的货币兑换赚取差价,也会适当谋求放款生息。不过放款对象通常只局限于上流社会那些信誉较好的熟客和官面人士,或是为同行拆借资金。
除银号外,这里还有两种较为重要的钱业机构。一种是专门放贷的账局,他们本钱不厚,往往是从银号低息借来钱再高息放出去,所以不怎么挑剔客户,只要提供房产之类的抵押品就可以放款。
银号与账局之间存在资金往来,但极少直接掺和对方的生意,只有那位小气精明的庞老板例外。他在经营自家银号的同时又入股了一家账局,一头揽存一头放贷,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另外一种是专营汇兑的票号。客人在本地存上一笔钱,凭带有密押的汇票便可去外地任一分号支取使用,既便捷又安全。这项业务以靠服务晋商起家的山西票号最为擅长,济南府最大的几家票号都是他们来此开设的分支机构。
魏永明所在的广盛泰等几家大银号也提供汇兑服务,但只能依托外地分号将业务范围辐射到周边的泰安、东昌、周村、德州一带,虽然勉强算是守住了一块地盘,却远远无法与汇通天下的山西票号相提并论。
银号、票号和账局构成了银钱业的基本生态,其所开展的存、贷、汇三种业务也大体覆盖了早期银行的基本功能。
只是在没有监管的年代,金融业务并非上述钱业机构专营,金店、首饰铺和典当行等商家与个人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吸存放贷。济南府就这么大小的地方,大家一起分蛋糕未免有些拥挤。
面对如此杂乱无章的金融环境,魏永明刚来自然是搞不清状况,连一些常用术语和规矩也还没掌握,只能先在店里做些杂活,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一大早随东家或掌柜去福德会馆“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