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响尾蛇
&esp;&esp;正是鹌鹑营巢的时候。那长笛般的成窝鹌鹑的叫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这些鹌鹑正在配对成双。雄鹌鹑们发出了清越、甜润而又连续不断的求偶叫声。
&esp;&esp;六月中旬的一天。裘弟看见一对鹌鹑从葡萄棚下出来,带着一种父母关心孩子的急促神气匆匆地跑着。他很聪明,没有去跟踪它们,但是暗中却在葡萄棚下四面搜寻,直到他发现了那个窝。里面有二十个奶油色的蛋。他小心在意地不去碰它们,恐怕碰了鹌鹑就会像珠鸡一样不去孵它们了。一个礼拜过去了,他到棚下去看斯葛潘农葡萄的长势。小葡萄就像一发猎枪子弹中最小的弹丸一样,不过是嫩绿而茁壮的。他提起一条葡萄藤来察看,幻想着晚夏时节那像是涂上了一层金粉的葡萄。
&esp;&esp;裘弟脚下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就像是草丛爆裂开来一般。那窝蛋已经孵出来了。这些小鹌鹑,每只都不比他拇指的末节更大,像小小的落叶一般散布着。母鹌鹑惊叫起来,并且开始流动作战,一会儿在那窝小鹌鹑后面保护,一会儿向裘弟发动攻击。他像他爸爸所告诉他的那样,静静地站着不动。那母鹌鹑把它的小宝贝聚集到一起,带着它们穿过高高的扫帚草跑了。裘弟跑去找他爸爸。贝尼正在豌豆地里干活。
&esp;&esp;“爸,鹌鹑在斯葛潘农葡萄下面孵出来了。葡萄也开始结籽了。”
&esp;&esp;贝尼坐在犁杖的扶手上休息,浑身汗湿。他望着田野远处。一只鹞鹰飞得低低的,正在到处搜索猎物。
&esp;&esp;他说;“假如鹞鹰不抓走鹌鹑,浣熊也不来偷吃那些斯葛潘农。在的带有宽阔阳台的房子。它正在朽败,就像老医生正在衰老一样。他记得在那住宅里,蟑螂和壁虎多得像在外面浓密的葡萄藤里一样。他也记起了老大夫烂醉如泥,躺在一顶蚊帐中,凝视着天花板。当人家来请他时,他爬着站起来,拖着摇晃不定的两腿去给人诊病配药,但他的心和手都还是柔软的。不论他喝醉或者没有喝醉,他都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医生。如果他能及时赶到,裘弟想,他爸爸的性命就一定可以得救了。
&esp;&esp;他从福列斯特家的狭路转入了通向东方他父亲那片垦地的大道。前面还有四哩路。在硬地上,他用一个多钟头就能走完它。沙地是松软的,极度的黑暗似乎也在阻拦他。使他脚步不稳。他能在一个半小时内到家已算不错了,也许要用两个小时。他不时地小跑起来。空中的闪光射入黑暗的丛莽,如同一只蛇鹈钻入河里一般。路两旁的生长物逼得更近了,因此路也变得更狭窄了。
&esp;&esp;他听到了东方的雷声。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夜空。他想他听到丛莽橡树林中有脚步声,但这不过是雨点像铅粒似地打着树叶。以前,因为贝尼总是走在他前面,他从来不怕夜晚和黑暗。但现在他孤独了。他厌恶地想到,是不是他那中毒肿胀的爸爸现在正在他前面的路上躺着;也可能已经横躺在勃克的马鞍上了,如果勃克能赶上和找着他的话。电光又闪了一下。在栎树下,他曾和他爸爸坐在一起避过许多次暴雨。那时候的雨是友好的,因为把他和他爸爸拥抱在一起。
&esp;&esp;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咆哮。什么东西在他前面的路上以难以置信的迅捷悄然无声地闪过,一股麝香似的气味飘浮在空中。他不怕猞猁狲和野猫,但是早就清楚一只豹是怎样袭击马的。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摸索着他爸爸那枪的枪膛,它已没用了。因为贝尼把两个枪筒都打空了,一枪打响尾蛇,一枪打母鹿。他有他爸爸的猎刀在腰带上,可是还希望奥利佛送他的那把长猎刀也在身边。他没有给它配上刀鞘,贝尼说,那样带在身边太锋利了。当他安然留在家中,躺在葡萄架下或凹穴底时,他曾经想象着自己只要用那刀一刺,就能准确地刺进一头熊、狼或豹的心脏。现在他已失却了想象中的那股骄傲劲头。一头豹的利爪要比他迅速得多。
&esp;&esp;不管是什么野兽,它已经走它的路去了。他加快了脚步,在匆忙中不断绊跌。他好像听到了狼嚎,但它是那么遥远,也许仅仅是风声。风势在慢慢地大起来。他听到它在远处呜呜地越过。好像它正在另一个世界中猛吹,横扫着那黑沉沉的地狱。忽然风声更大起来,他听到它正在逼近,像一堵移动的大墙。大树向前面猛烈地撼动它们的树枝。灌木丛嘈杂乱响,倒伏在地。只听到一声巨大的怒吼,那暴风雨劈头盖脑地向他打来。
&esp;&esp;他低下头来抵抗。一霎时,他浑身都被雨浇透了。大雨倾注到他的后颈,冲下去流过他的裤子。他的衣服沉甸甸地直往下坠,使他难以前进。他停下来,背着风,把枪靠在路边。他脱下衬衣和裤子,把它们卷成一捆,然后拿起枪,光着身子在暴风雨中继续赶路。那雨打在他赤裸的皮肤上使他感到既利索又痛快。电光一闪,看到他自己身上的白净皮肤他吃了一惊。他忽然感到身上毫无保护。他是孤独的,而且光着身子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被人遗弃在黑暗和暴风雨中。什么东西一会儿在他前面,一会儿在他后面跑,像一头豹似地在丛莽中潜行。它是巨大的、无形的,但却是他的敌人。老死神正在丛莽中游荡。
&esp;&esp;他想到他爸爸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那思想负担是不堪忍受的。他跑得更快,想摆脱它。贝尼是不能死的。狗可以死;熊,鹿,甚至其他人都可以死。那是能够容忍的,因为它们离得很远。他的爸爸可不能死。即使他脚下的大地会陷成一个大凹穴。他也能忍受。但是失去了贝尼,就没有了大地。失去了贝尼,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从来不曾这样惊慌。他开始啜泣起来。他的眼泪流到嘴里发出了咸味。
&esp;&esp;他哀求着黑夜,就像他哀求着福列斯特兄弟们一样。
&esp;&esp;“求求你”
&esp;&esp;他的咽喉作痛,他的腹股就像灼热的铅弹打进去一般。闪电照亮了他前面的一片旷地。他已到达那荒废的垦地了。他冲进去,贴着那旧栅栏,蜷起身子暂时避避雨。风吹到他身上比雨还要寒冷。他哆嗦着站起来继续向前走。这一停留使他更冷了。他想奔跑一阵来暖和一下自己,可他只剩下了慢慢行走的力量。大雨把沙地夯实了,因而走在上面稳当和轻松了些。风势减弱下去。倾盆大雨变成了连绵雨。他在一种麻木的哀愁中向前走着。他觉得他得这样走上一生一世。但忽然,他已走过那凹穴,到达了自家的垦地。
&esp;&esp;巴克斯特的茅屋中烛光闪亮。一匹匹马在低声嘶鸣,用蹄子刨着沙地。有三匹马拴在栅栏板上。他穿过栅门,进入屋内。不管什么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没有欢迎他的喧嚷。勃克和密尔惠尔坐在空荡荡的壁炉旁。他们向后斜靠在椅子上,正在随随便便地交谈。他们看见他,说了声“嗨,孩子”然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esp;&esp;“当图威士特老头被蛇咬死时,勃克,你没在这儿。贝尼就是喝威士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当图威士特老头踏着响尾蛇时,他正醉得象个老傻瓜呢。”
&esp;&esp;“是啊。当我被蛇咬的时候,我可得把酒灌饱以求吉利。不论哪一天,我宁可醉死也不愿清醒着。”
&esp;&esp;密尔惠尔向壁炉中唾了一口。
&esp;&esp;“不用担心,”他说。“你会醉死的。”
&esp;&esp;裘弟很胆怯。他不敢问他们问题。他经过他们走进他爸爸的卧房。他妈妈坐在床的一边,威尔逊大夫坐在另一边。老大夫头也没回。他妈妈看到他,默默地站了起来。她走到一个衣柜边,拿出一套干净衣服递给他。他丢下他的湿衣服,把枪靠墙一立,慢慢地走到床边。
&esp;&esp;他想:“假如他现在还没有死,他大概不会死了。”
&esp;&esp;床上,贝尼正在折腾。裘弟的心象一只兔子般地跳个不停。贝尼呻吟着呕吐起来。大夫赶紧俯下身去,给他拿了个脸盆,一边扶住他的脑袋。贝尼的脸又黑又肿。他极其痛苦地像没有东西吐,却非得吐的人一样干呕了一阵。他喘息着躺了回去。大夫将手伸到被子下面,抽出一块用法兰绒裹着的砖头,把它递给巴克斯特妈妈。她把裘弟的衣服撂在床脚边,再到厨房里去烧那块砖头。
&esp;&esp;裘弟俏声道;“他很危险吗?”
&esp;&esp;“他确实很危险。看看好像他已经熬过去了,可是一会儿,似乎又不行了。”
&esp;&esp;贝尼睁开肿胀的两眼。瞳孔扩张得很大,以至于两个眼珠几乎整个成了黑色。他移动一下他那臂膀。它已经肿得像阉牛的大腿一般粗了。
&esp;&esp;他嘶哑地喃喃道:“孩子,你要着凉了。”
&esp;&esp;裘弟摸索着穿上衣服。大夫点点头。
&esp;&esp;“这是好现象,他还知道你。这是他第一次讲话哩。”
&esp;&esp;一股柔情涌上裘弟心头,掺杂着一半痛苦,一半甜蜜。他爸爸在这样的极度痛苦中还在关心他。贝尼不会死了。贝尼决不会死。
&esp;&esp;他说:“他在挣扎着讲话哩。大夫先生。”他又像曾听他爸爸说过的那样补充道:“我们巴克斯特都是矮小而坚韧的。”
&esp;&esp;大夫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