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听了,拍手道:“才说着老祖宗请太医的事呢,你们大奶奶倒乖觉,偏要赶这个时候做东。”
先进来的管家娘子知王熙凤是用话敲打她,一声儿不敢言语。宁国府的小丫鬟不明就里,福了福身道:“这却是我们不知了。替大奶奶向老祖宗请安,明儿大奶奶亲自来探病……”
一语未了,王熙凤已笑起来,说:“不妨事,老祖宗好着呢,昨天还说冬天闷在屋里无聊。明日就叫你们大奶奶亲自来请,只是也别忘了请一请我。”
小丫鬟笑着领了命,又行礼毕,自己打帘子出去了。管家娘子仍垂手在地上恭立,大气不敢出。
王熙凤却一伸手,管家娘子不防,吓得微微一抖。王熙凤只装作没看见,从平儿手里接过茶盅,慢慢地用茶盅盖子刮杯中的浮沫,刮了半日,才喝了一口,把茶盅放下,道:“我也乏了,这么大府邸,处处都是事,没空儿一件一件地核对。林姑娘到底请了几回太医,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明儿一问宝兄弟便知。想必我也得敲打敲打宝兄弟了,知道他紧张他林妹妹,但总得有个度,你说是不是?”
管家娘子不好回答“是”,更不好回答“不是”,只垂头用眼睛瞟着王熙凤的神色,不发一言。
王熙凤取了对牌,掷给管家娘子一半,道:“那就依我,这诊费只给一半,你看可使得?”
管家娘子连忙道“使得使得”,不敢多留,一径去了。
王熙凤看她走了,哼了一声道:“如今这些人可真是说谎没边儿了。我们天天去老祖宗屋里,一呆就是半日,宝兄弟请了几回太医,我如何不知?打量之前太太管事的时候不理论,难道我也不理论不成?”
我回想着刚才那管家娘子的情状,叹道:“刚才那人的嘴倒硬。”
王熙凤道:“也罢了,这人还得留着,叫她痛哭流涕地全招了,倒也不好。况且给她一半的诊费,她难道就没有油水可赚么?”
我想了一想,方明白刚才两人言语之间打的太极,怕是比我本来想的还要多。又听王熙凤长叹一声,道:“明儿必得想个法儿治治这起小人。今儿我拦了这桩事,她们回去必得说我抠门,克扣下人家的钱财,倒也罢了。若我今日随她去了,她们想必还要嚼舌头,说林姑娘惯会使小性儿,寄居在别人家,还三天两头地差人延医问药?”
我细想其中关窍,也觉无话可说。风刀霜剑之下,一株从内部开始腐朽的参天大树,王熙凤却毅然决然地说,要救它,要让它永远矗立。
怎么救?
另一边,平儿却劝道:“二奶奶早些歇息罢,明儿想必要过那边府里去,又有好些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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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尤氏果然带了秦可卿来荣国府这边,请众人过宁国府这边赏梅花。
贾母刚用了早饭,正同王夫人、王熙凤、鸳鸯抹骨牌,连着赢了三四把,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听了尤氏的邀请,倒来了兴趣,立刻命人传轿。
尤氏听了,挽着贾母的手道:“老祖宗,轿子我们早就预备下了,就在院子门口等着呢,不必劳动这边的妹妹去传了。”
贾母听说诸事已备,更加高兴,拍着尤氏的手背夸道:“还是你孝心,难为你竟想得周到。”
尤氏连忙笑着摆手道:“老祖宗,这你却夸错人了,我可不敢居功,这是凤哥儿早起吩咐人预备下的。”
王熙凤听话题转到她身上,连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嘴边的笑意却已藏不住。贾母指着王熙凤笑道:“猴儿猴儿,你想听我夸你,我偏不如你的愿!”
几个人说笑一回,便起身准备出门。贾母似又想起了什么,向身侧问道:“宝玉呢?”
宝玉刚刚还在眼前的,这会儿却不见了。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注意他六区哪里了。贾母便吩咐:“鸳鸯,去叫宝玉来。”
鸳鸯应了一声,刚要去,宝玉却从暖阁里转了出来,垂头丧气道:“老祖宗,林妹妹说她身上不爽快,告个罪,便不去那边赏梅花了。我也不想去了。”
贾母听了,皱眉道:“你也没有个眼力见儿。人家病得难受,你还去闹她。今天不许你胡闹,随我去吧,让你妹妹也清静清静。若她嫌无聊,还有你迎春姐姐她们陪她呢。”
宝玉扁扁嘴,一边喊着“那我再去跟林妹妹说一声”,一边跑回暖阁里去了。贾母摇头道:“到底是小孩子!”
我偷偷看了看四周,别人犹可,王夫人已用手帕掩了面,好似在埋怨宝玉丢人。
一时宝玉出来,贾母亲自把他拽到自己的轿子上坐了,一行人方浩浩荡荡往宁国府去。
到了宁国府会芳园中,因晌午未到,众人便先用些茶果,隔着轩馆的玻璃窗子,去赏那株怒放的梅花。那是一株白梅花,生得盘根错节,花簇锦攒地开在北风中。贾母等人盛赞其“素雅”,秦可卿便吩咐小丫头们,折了几枝开得正好的,分送给各房去插瓶。
众女眷们顽笑一回,又团团坐了吃了午饭,喝了些热酒,兴致更浓。只有贾宝玉始终闷闷不乐的。
酒过三巡,贾母便问:“宝玉可是乏了?”
贾宝玉打起精神来,恭恭敬敬地回话:“是有些乏了,昨夜原没睡好。”
他眼睛晶晶亮的,似在等贾母说“回去歇着吧”,就立马拔腿回荣国府寻他的林妹妹。不想贾母听了他的话,却叫他由丫鬟奶母们领着,去睡个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