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明白了。贾府的下人借机行事,把所贪的银两,全数记在这“竹帘账”上,让这个窟窿越来越大。可笑的是,三十年间,居然无人阻止,也没人想去填一填最开始的亏空。
贾母的院子已经在眼前了,平儿长话短说地道:“二奶奶定是要管一管这事了。不过我倒觉得,既然几十年间都没有生出事来,不如就把它放在那里吧。毕竟没有些油水,下人们也不肯实心好好干自己的活。”
王熙凤恨恨道:“你又在这里息事宁人,可我不是你,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就算不提这个……我这些天粗略算了算总账,虽没算完,但这些人怕是很快就要没银子可贪了。”
说话间迈进院门,廊下的小丫头们都迎上来。我们只得暂时撂开这事,随着她们进了房。只见贾母、鸳鸯、琥珀正围坐一桌,抹着骨牌,贾琏却在下首作陪。听见王熙凤的问安声,贾琏回头装哭道:“媳妇儿,你今儿给我的体己不争气,自己长着腿儿往老祖宗那边跑了!”
王熙凤笑着往贾琏所坐的椅子扶手上一靠,指点道:“出这张。”又说:“说什么呢,我何曾说过那是你的体己,我只记得我早上说,那堆金瓜子儿是老祖宗房里金瓜子的孙子,今儿等不及要给老祖宗请安呢!你瞧,果然这会儿就全去了。”
夫妻两个一唱一和,贾母已经笑软了,手中的牌不小心刮过桌上那成山的一堆金瓜子,金瓜子便雨似的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贾母把牌扔在桌上道:“不玩了,不玩了,想必我的金瓜子怨我苛待它孙辈,来向我示威了。”
众人哄然一笑。鸳鸯和琥珀忙着拿簸箕归起散落的金瓜子,贾琏和王熙凤一边一个地搀着贾母去了摆饭的厅里。一时宝玉、黛玉前来,贾琏避了出去,口中只说“我去我爹娘那里伺候着”,只留王熙凤在案前伺候着布筷盛汤,寂然吃了一餐。
饭后,王熙凤便请贾母裁夺宝钗、黛玉两人生日之事。刚说了个开头,宝玉就拉着黛玉的袖子:“林妹妹,我今儿新得了本诗集,辞藻极有意趣的,不如你跟我回去看看?”
林黛玉只不理他。贾母见两人有赌气之态,打圆场道:“我竟然忘了你们两个,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了,回去玩一会,消消食,早些睡下罢。林丫头,切莫忘记了吃前儿太医配的那个药,可别嫌苦就不吃!”
黛玉听了贾母的话,才盈盈下拜,说着“晓得了”,请安告辞。宝玉急得不行,胡乱请了个安,拽着黛玉就跑,唬得两人身后的丫鬟婆子跌跌撞撞地连忙跟上。
贾母看两人相携的身影走远了,才转头对王熙凤说:“林丫头不像你姑母,这孩子是个多心的。宝玉悄悄跟我说,她想她爹娘,老是闷在屋里哭。我听着心里也不好受,有时候想着,是不是竟不接她上京来,她反倒自在些呢?”
见贾母面有伤感之色,王熙凤连忙劝慰道:“她父亲公务繁忙,又是个独身的男人,哪有这里的姐妹体贴心意?在这里每日说说笑笑的,没准身体好得快些。老祖宗若不放心,我每日也多来这边陪陪她,可好?”
贾母听前面的犹可,听到这末一句,不由指着王熙凤的鼻子笑道:“你快别这样了。人家读书知礼的,见了你这破落户儿,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怎么笑你呢!”
“老祖宗又打趣我!”王熙凤顺杆爬地撒着娇,祖孙两人笑作一团。笑够了,王熙凤想起正事:“我想着林姑娘虽在咱家的日子长了,到底也算是客,过几日她生日,就跟宝姑娘按同等的例办了,可好?”
贾母颔首道:“是这个理儿。”想了想,又说:“怨不得林丫头多心,先前那起舌头长的人胡吣,我都知道。如今宝丫头来了,他们两下里比着,又不一定说出多少闲话来!咱们管不住别人的嘴,只别在主子面前现眼,也就罢了。但你若也存了这个想头儿,我可不依!”
王熙凤听贾母说得严肃,连忙敛了笑意,认真道:“老祖宗可觉得我有这个想头儿?”
贾母淡淡道:“自然没有,我不过白说两句罢了。”
此事算是论完了,两人又喁喁说了许多的话,无非是各家来往送了什么样的礼、数处庄子上进了些什么鲜、库房又寻出了什么遗忘在角落的积年宝贝等语。
贾母听说王熙凤把库房整理一新,倒狠夸了她一通:“好孩子,早该这样的。先前搬过来时我就这么想,你二婶母整日念佛,我也懒得同她一一交代。如今这样,件件东西都在册上写着,可算防了他们监守自盗。只是你若管了此事,就好好管下去,千万不可虎头蛇尾的。”
王熙凤站起来应“是”,又被贾母拉着坐下说话。我听两人话题渐渐往理家管事上去了,忍不住给王熙凤使眼色,想提醒她顺着话茬儿,提一提积年亏空这笔烂账。
王熙凤分明看见了我的眼神,却视若无睹地撇开了视线。直到迎春三姐妹照例来定省,王熙凤方告辞回去。一出贾母的院子,她就三分戏谑地盯着我:
“才刚你在老祖宗面前干什么呢?我瞧你眼珠子都要挤飞出去了。”
我被她说得眼睛一阵泛酸,扯出一个笑道:“那竹帘子的账,二奶奶既查清了,为什么不同老祖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