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万零五百七十四两。”
彩明第三次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王熙凤终于点了头:“不错,对得上,看来就是这个数了。”
她沉吟半晌,又“啪啪”地拨起了算盘:“大老爷、二老爷的年俸,不过是个零头儿,且不算;年终上头给的封赏,倒有两千两。现有的六处庄子,每处一年就算三千两,三六一十八,好家伙,看来这窟窿一百年后就填得完了,倒比精卫填海快些。”
前日王熙凤再次召开荣国府管家代表大会,终于把“竹帘账”彻底蠲了,又顺带把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我跟平儿送仆妇们出去,她们竟连几步路都忍不得,跨出了正房的门槛,当着我们的面,就怨声载道起来。
人呐,一旦认为某样东西是自己应得的,就会千方百计地向那儿奔去。譬如王熙凤对填补亏空的执著,再譬如仆妇们对中饱私囊的渴望。
我冷眼看着,连厨房新上任的柳家媳妇都参与进了这场讨论,只有一个人落在后面,盯着自己的脚尖慢慢走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那是林之孝的媳妇,我暗暗记在心里。
正想到了这个人,她就出现了。王熙凤刚刚算完这笔烂账,便有人送府中日常开销的账进来,正是林之孝媳妇。
王熙凤听了门口小丫鬟的禀报,把面前的账本子一合,淡淡道:“进来罢。”
“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一阵恶寒。林之孝的媳妇看起来比我娘都大,怎么就认了王熙凤做干娘,偏生一个敢认,一个敢应!
我接过林之孝媳妇高举过头的账单,传到王熙凤的手中。王熙凤这次连算盘都没拨,只略看了看,便说:“你再看看,这数可是算错了?”
林之孝媳妇低着头,温声回禀道:“回二奶奶,这数是分管各事的人报给我,我再一并誊录加总的,已经查验过,并不曾算错。”
王熙凤阴阳怪气“哦——”一声,却又闭了口不言了。林之孝媳妇还未曾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瞥了一眼。
王熙凤就等这一眼,把账单团了团,冲林之孝媳妇一掷,道:“迎春她们姐妹并宝玉、林姑娘的分例是每日共十只鸡,今儿为什么多出五只来?还有,二太太的礼佛香油钱,怎么又添二两银子?惯在这些地方下功夫,不过是欺我不像你们家的姑娘,从小儿四书五经的,我原是个没见识、没学问的粗人,连这两个数都看不懂,也没得教你们见天在背后说嘴。”
林之孝媳妇听她疾言厉色,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屈膝盖,跪了下来,怯声道:“回二奶奶,并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多买五只鸡,是宝二爷近日来觉得鸡汤味儿鲜,每日总要喝几碗,为了他特特预备的。至于香油钱……二太太诚心礼佛,原不在乎香油钱多少的。”
林之孝媳妇一件件不轻不重地顶回来,王熙凤正愁没人做筏子呢,当即朝她啐了一口:“宝玉是有多大的肚子,一日能吃下五只鸡?太太在不在乎香油钱,是她亲口告诉你的?还是你上赶着去特特问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就是欺我年轻,欺我宽厚,憋着劲儿地给我上眼药。没了孝敬你们这些老人家的竹帘子钱,就开始在每日这些鸡零狗碎的地方做文章了。今天我就把丑话放在这里:没了我的令,谁也别想擅自改动先前的例。若我再看见了,就不是今儿这样,轻飘飘地说你一通了!”
林之孝媳妇被她吼得磕了个头,抬起眼,按在地砖上的手还微微发着抖:“二奶奶明鉴。我回去就查办这些胡乱报账的人,她们必再不敢了。明儿起,不,今儿起,样样都照之前的例来,若有需要裁夺的,先来请二奶奶示下。”
王熙凤用鼻子哼道:“这才像话。”看着林之孝媳妇又磕了个头,方站起来,正要告退,她又喝道:“林之孝家的,站住。”
林之孝媳妇惶然回头:“二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一只手搁在身旁榻桌上,闲闲地拨着算盘,上面的算珠儿便“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半晌,她像是玩倦了似的,把算盘往远处一推:“罢了。今儿的五只鸡,就当犒劳你们的了;二两银子……就当给你们上供了。”说罢,掷下对牌,“明日再这样,就说不得我不留情面了。”
林之孝媳妇擦着额角沁出的汗,连连应“是”,告退去了。王熙凤方转过头来,睨着我道:“春儿,你不用学平儿,变着法子朝我挤眉弄眼,替别人求情。赶明儿你没得饭吃了,我倒要看看,你还求不求?”
我自知被看穿,也不慌张,陪着笑道:“二奶奶想给下人点面子,我就少不得背了这个黑锅。”
“你——”王熙凤没想到我顶她一句,又是好笑,又要忍着,脸上表情正精彩,忽听得门外报“二爷回来了”,忙清清嗓子,端肃了神态,若无其事地迎到内室门口:“二爷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是时,正午尚未至,带着春天消息的阳光,刚刚晒得人勉强有几分暖意。贾琏就披着这点暖意走回来,似是喝过了酒,脸上格外红些。
王熙凤诧异道:“别是从早饭就开始饮酒了吧?既喝了酒,怎么这个时候便回来了?”
贾琏惯会借酒装疯,这会儿又厚着脸皮赖在王熙凤身上:“那薛大傻子,叫了人去,自己却借事溜了……我想着家里的二奶奶白日里无聊,便赶回来了。”
不说这话满屋里没一个人当真,我暗想,你的二奶奶整日对着你,怕是更无聊些。
王熙凤脸上却没半分不豫之色,她只是端庄笑着,若不是素日知晓她的人,恐怕会以为她本就是这样一个端肃的妇人:“回来了就好,我正有事要同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