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芜初见宋熤那日,是一个阴沉沉的下雨天,大概是昴日星君偷懒去了,天黑得不像话。阴雨天气,莲芜最是不喜。山间气候本就寒凉,一下雨,这份寒凉愈是如虎添翼般将整个漆吴山的气候直接推进了寒冬一般。
池水更是冰冷刺骨,无奈之下,莲芜摇身一跃,进了浮花亭想要暂且避避雨。
然,当她本是一派闲适地倚在浮花亭的一角,想要小憩片刻之时,却不料,雾影重重之中,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那些声音慢慢接近浮花亭,莲芜仔细听了一下,约莫有七八人,听声音,年纪都不大,却也不小,大抵都是已过弱冠的年轻男子。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莲芜一个晃身,一缕青烟散去,亭中空空如也,只有亭子旁边的那一簇莲叶之中,在蔓蔓青绿之间,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随着风雨,幽幽地摇曳着。
池水,的确冷得要死。可为什么,要躲呢?莲芜突然意识到,这个躲起来的行为,稍稍有些欠缺考虑,可若是不躲起来,貌似会让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们以为她是这山间的幽灵或是妖精吧。
如是想,便也不再纠结了。
雨越下越大了,无数雨水落尽池子中,水面随着风上下荡了起来,莲叶散开又聚集,推推嚷嚷着,而她,也只能认命地被这一堆绿色的叶子挤来挤去。
而此时,那些脚步声终于抵达了浮花亭。
莲芜看着那一行人的狼狈模样,不由地,有些同情。山雨欲来风满楼,既有雨,那风必不可少,即使浮花亭能为他们暂时避雨,可那凛冽的风呼呼刮着,想必,也是极不好受的。
那一行人之中,有个白衣男子显得尤为出挑,白皙的皮肤,挺拔的身型,秀发在风中凌乱地垂在身后,言行举止一派风雅,瞧着可真真赏心悦目。莲芜见他走进亭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或者整理自己的衣装,而是等到同伴一个一个都进来之后,自己才真正走进亭子,捡了个最容易被风雨打扰的位置坐下来。
“这雨来得可真不是个时候,眼见着就要爬上山了,却突然下起着雨,看来,漆吴山的日出美景着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见的啊!”一蓝袍男子这样说着,环顾四周,又道:“不过这方池水周围的景致倒是不错。”
“还真是!”一人应和着,“话说,这地方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宋熤,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衣男子呆呆望着水面,听见有人叫自己,回过神来,沉思片刻,摇摇头,微微一笑道:“小时候来过一次而已!”
说到小时候,众人都不敢再言语。大家都知道,关于这位小哥儿,有一件绝对不能提及的往事,所以一听到宋熤说是小时候,大家也都不敢再追问下去,蓝袍男子急忙转移话题,说道:“这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可真冷啊,要是有酒就好了!”
“酒?”宋熤突然动了动眉,给了身边童子一个眼神。童子明白过来在随行的包裹里面翻了翻,然后一脸委屈地回他:“公子,今早走得急了,忘带上了!”
“你可真是……算了算了……”他有些宠溺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对同伴微微一笑:“抱歉,抱歉,本来是要带来酒炉刚出来的新酒的,只怪我家童子不长记性,不好意思了!”
众人摆摆手,并没责怪,只道:“那就回去请我们好好喝一顿好了,反正你家最不缺的,就是好酒!”
宋熤听罢,欣慰一笑。
说笑片刻之后,众人不再言语。宋熤一手支颐,微微靠在浮花亭的一角的柱子上,静静望着池中那一眼望不尽的绿色,久久不语。那段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没能从他心中抹去。伤过的痕迹,随着时间,总是会变作表皮坚硬的疤痕,凸显在光滑的皮肤上,成为触目惊心的可怕花纹。
如今再一次重游此地,更是勾起了那段不远回想的记忆。任凭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忘记,那些画面却依然会在这样一个大雨磅礴的天气里,如同发酵了的谷物氤氲而出的浓郁酒香一般,摄人心魄。
他甚至闭上眼,就能感觉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发生的种种,关于他的父亲,关于他自己,还有,关于那夜里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一切的一切,仿佛突然被彻骨的春雨冻得苏醒了过来,在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起来。
十年前,那时的南渊还是南渊,池吾城还是池吾城,天下是被两个国家割据的,但这对于只是在池吾城经营一家酒窖的宋熤一家来说,并不重要。天下属于谁,并不是他们平民老百姓能够选择的。
宋氏一族酿酒历史悠久,从初代便已经在池吾城声名鹊起了,但真正留守酿酒家业,一直坚持酿造纯正美酒的,却只有一人,那便是宋熤的父亲,宋祥。
宋老爷为人憨厚正直,在池吾城可谓德高望重。其人中年得子,取名宋熤,无奈妻子却死于生产之后,可谓悲喜交加。按理而言,宋祥对宋熤本应疼爱有加,却没想到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对其子极其严苛,甚至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让他独自一人前往漆吴山,命其去取回酿造桃花酿的山泉水。
好在宋熤自小便因父亲的严苛教育而历练了顽强的心智和意志力,在其父如此做法之下,并没有任何不愿意,而是当机立断,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行装,轻装上路,走得果断坚决。
十岁的年纪,本应是无忧无虑的阶段,但宋熤却明显异于一般孩子。仅仅只有十岁的他,便已经能对突发事件沉着应对,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一遇上什么事,就躲在父母的身后,以为所有事情只要父母在面前一挡,便都会雨过天晴。
他知道,他没有这种权利。他更加知道,那时已经六十岁高龄的父亲对他所有的严厉和假装的冷漠,都是为了,在以后,当他老去甚至死去,在他无依无靠的时候,他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
宋熤深谙此理,于是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临走前,跪在母亲的灵牌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而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宋老爷就静静地站在门外,眼窝深陷的眼睛里面,流出了两行浊泪。他更加不可能知道,在他转身离去的同一时刻,已过花甲的宋老爷带着几个随从,悄悄地跟在离他仅仅十米的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父亲,会放心让自己孩子独自一人,他所有的刻意疏远,都不过是为了孩子的成长。当随从问起宋老爷为何要多此一举的时候,花白胡子的宋老爷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我一直在老去,而他,要一直成长下去才可以啊!”
天下父母心,寸草一春晖。
当后来宋老爷的随从向宋熤转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已经失去父亲了。上天,好像总是会这样和凡人开玩笑,不管凡人,开不开得起这沉重的玩笑。
宋熤缓慢睁开眼睛,嘴角一抹苦笑,一滴雨滴在鼻梁处,顺着皮肤滑下来,却是微微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