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像这样的树,少说也上百年树龄,要是在中原,早就被刀锯斧钺了,长不到这般景象。也只有在这偏远的豫章郡北部,逶迤葱郁的横岭之中,才有像这样的环境。但这里也因此成了山越乱民、盗贼流寇的盘踞之地。
&esp;&esp;这片狭长的山林正夹在荆、扬二州之间,如果顺着将领目视的方向,翻过山去,就到了荆州江夏郡的范围。在这样的势力交界处,两方兵力互有掣肘,所以两州流民不仅汇聚于此,还修筑屯堡,高起城楼。日暮之下,林中有袅袅炊烟飘起,并不出自普通村落,而都来自于那些横行法外的寇匪。
&esp;&esp;将领埋伏在这里,却不显得紧张,嘴巴里衔着苇草,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灵活地抛掷着那泛着金光的小物件。
&esp;&esp;离他所等待的时刻,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esp;&esp;他听见微弱的足音,并不来自面前,而来自身后的林中。是自己人。他保持目光和姿势一动不动。在周围两百米范围林子里,另外埋伏着的五十名精锐看见他没动静,也保持沉寂,继续和阴影融为一体。
&esp;&esp;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哪怕背后传来虎啸狼嚎,只要将领不下令,他们就不会有所动作。
&esp;&esp;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部下终于走出林子,左右两员精干士兵,只着一领两当铠防护胸前背后,是便于急行的配置。中间却夹着一位白衣平民,粗布短褐,看起来未及弱冠,但身材硕长,肌肉精实。
&esp;&esp;两名士兵彬彬有礼地把布衣送到,朝将领一拱手,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仿佛生下来就在林中活动的野兽。
&esp;&esp;而年轻士子看见将领,既不恐惧,也不惊讶,只是低声说:“在下布衣刘基,见过吕司马。”
&esp;&esp;将领笑了笑,将之前抛掷的小物飞快地握在掌中,把嘴巴里的苇草“呸”一声吐掉,然后向刘基一拱手:“看来他们给你介绍过了。汝南吕蒙子明,现在是讨虏将军帐下的别部司马,主要为少主抓山越。不用担心,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跟这些山贼打交道,撅起屁股就知道他们放什么屁。所以这片地方、这个时间,我保你没有危险。”
&esp;&esp;他也是,又接连击败王朗、严白虎等人,被表为讨逆将军、封吴侯。刘繇最终在豫章病逝,当时刘基才十四岁。
&esp;&esp;昔时宗室大族的浮华,一朝散尽。刘繇本是青州东莱郡人,家老、宗长皆不在扬州,加上战乱离丧,自他殁后,家里竟然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老人。
&esp;&esp;刘基最记得的,是那些跟随父亲辗转数年的将校们,在一个晚上,全部坐在刘家的院子里。月色惨白,一地流银,将校们像一尊尊石墩,将院子拦得密不透风。
&esp;&esp;刘繇手下部曲繁多,各自掌兵,合有万人之数。他们聚在一起,既可以胁迫刘基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投靠天地间任一股势力,甚至可以把刘基的头割下来,当作献给某位新主子的礼物。
&esp;&esp;但他们说,刘扬州虽然有点迂腐,却持心公允、清廉正直,对大家毕竟是有恩的。如果刘基愿意继续,那就带着大家一起投奔荆州刘表。如果顺利,当个县令、太守,问题不大;哪怕部曲真的被刘表拆分、侵吞,也得给刘基几分面子,在襄阳任个公职。
&esp;&esp;不管怎么说,总有机会跟姓孙的报仇。
&esp;&esp;刘基最终没有那么干,而是遣散了所有部曲,甚至将家里的财货都分了出去,让他们自己决定未来怎么走。治军的事情他不太懂,也没有争雄、纵横之心,那金雕玉砌、恢弘秀丽的楼房,已经在他眼前塌了。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孙家有着速亡之象——确实,他们肆虐江东,横加杀戮,刘基以前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无不是唾口大骂。但也许,汉室这座破房子,就是迂腐老旧,就需要这样凶猛的雄狮去震吼、去摇碎,才有崩塌后重生的可能。
&esp;&esp;其实他也自嘲:说白了,还是懦弱。对他而言,身边人安安稳稳保住性命,比那些治国安邦的远大理想,要重要得多。
&esp;&esp;于是安分守己,先是严格按照礼制守孝三年,然后就带着一家人隐居田垄,闭门自守,断绝交游。不仅自己,也不让子弟任何人参赞功名。为的,就是能在孙家势力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esp;&esp;去年,孙策遇刺暴亡,少主孙权继位,一时四方震动。饶是如此,刘基也没有去关心任何事情,包括那位十九岁的江东新主,他也只是略有耳闻。
&esp;&esp;没想到,孙家还是要赶尽杀绝!
&esp;&esp;见他突然站起,吕蒙却只是笑着,抬着眼,饶有兴趣地问:“是吗?公子觉得,我有什么误会?”
&esp;&esp;“我在来的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打听。”刘基镇定心神,说,“哪怕不涉官场,这豫章郡里大小官职多少还是有所耳闻,但吕司马的名号,确实不常听说。你的士兵告诉我,大人这位别部司马,手底部曲仅不到千数,但尽皆精锐,而且直属于讨虏将军,自由调遣于江东诸郡,不受各地太守、都尉管制。”
&esp;&esp;“大体没错,但数量不对。”吕蒙纠正道,“就我所做的事情,就连底下将士,也不能知道我准确的兵力有多少。”
&esp;&esp;“既然如此,大人负责的只能是孙将军个人所忧,而且秘不外宣之事。我想,我这个扬州牧的后人,虽然毫无威胁,但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件事。司马如果在这里将我刺杀,只需要简单推说是山越所为,即可死无对证。”
&esp;&esp;刘基缓缓咽下口水,继续说:“否则,既然此时此地不会出现山越,大人就没有必要埋伏在这里。”
&esp;&esp;沉默。
&esp;&esp;吕蒙似乎想了好一阵子,或者说,观察刘基的脸观察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站起来。他的身高比起刘基其实还矮半分,但两臂粗实、腰背鼓起。月华初上,碎步林间,在逐渐笼合的漆黑夜色里,这身影就像能把刘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