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儿伸出手,轻轻在八哥的头上摸了一下,八哥便乖巧地跳到他胳膊上。
“先生。”小童儿带着八哥跑到就近一处茶水摊旁,恭恭敬敬将八哥交给正坐在小桌边饮茶的男子,便是穆家家主。
这茶水摊是京畿之地和荆州南北往来的必经之路,也是从京畿往荆州方向过江之前的最后一处歇脚地,原本在凉州兵围京前,便是来往商旅常关顾的地方,如今北边闹了起来,不少大户都忙着南迁避难,弄得这小小一处茶水摊生意格外好。
此时茶摊上客人不少,然而也是奇怪,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往这小童儿方向看来,尽管他胳膊上蹲着一只极为显眼的白色八哥。
穆家家主伸出手指,八哥跳过来用喙在上面蹭了两下,显得十分亲昵。接着他摊开手,现出掌中一枚红红的小丹丸,那白八哥毫不迟疑啄起吃掉,待丹丸下肚,忽然张开翅膀,嘎一声,竟是口吐人言。
“嘎——君王阵已开,山河可待,静候九爷佳音。”
那八哥将话带到,在桌上跳来跳去,捡了几颗豆子吃,又抬起头看了看穆家家主,见他并没有要传话的意思,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小童儿见自家先生吃得差不多了,准备起身收拾东西,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一桌有人提到“清平山”三个字。
清平山这名字对小童儿来说并不陌生,那位风公子从法场劫的命犯,据说就是清平山的山匪。
小童儿对风无歌的印象不错,闻言立刻用征询的目光看向穆家家主,却见穆家家主面不改色,只是拿起筷子,将碟子中的煮豆夹起来,一颗一颗按着某种古怪图形摆在桌上。
那伙人刚才激动之下爆了嗓门,这才让小童儿听去“清平山”三个字,接着似是其中一人警告了什么,他们又立刻将谈话声音压低,借着周围嘈杂声掩盖,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
可是,随着穆家家主在桌上摆的煮豆成形,那些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传进小童儿耳朵里。
“呵呵,那钟离山娶个千人上万人睡的窑子进门,还当做宝,头上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我看啊,那肚子里的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你管他是谁的,反正孩子在山寨夫人的肚子里,眼看着就要爬出来,那钟离山日日夜夜围着婆娘转,我们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自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动手时间了!哈哈,这次咱们有阵法师助阵,定然要让那姓钟离的孙子当不成这个便宜爹,当年的夺山之仇终于可以报了……”
众人说到兴奋之处大笑起来,听那言语,俨然已经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先生……”小童儿皱皱眉,试探地问。“那位风公子,应该还在清平山上吧?”
穆家家主一挥袖子将桌上的煮豆拂落,那桌人的声音重新变得模糊不可闻。
“走了。”他站起身,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就要继续赶路。
小童儿规规矩矩跟在身后,眼看着就要走远得看不见那茶摊,又忍不住问:“先生,难道不管吗?”
穆家家主目光扫过来,不怒自威,小童儿惊觉自己失言,忙低头告罪道:“是小子多嘴了。”
“谨言,可知我为何要赐你此名?”穆家家主淡淡地问。
小童儿应道:“知道,先生是让我时时记住谨慎言词,避免祸从口出。”
穆家家主道:“既知道就好,以后路上行走,切勿提及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再者,这天下是非数之不尽,岂能事事都管?让不相干的人或事迷了心智清明,终究会偏离轨迹,难得初衷。”
“是,谨言多谢先生教诲。”
这名叫谨言的小童儿深深一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穆家家主已经飘然走远。
谨言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自打他跟在家主身边服侍,就从没见他在意过谁,他的每一行每一步,皆有不可捉摸的用意,从不肯行差踏错。先前见家主对那风姓公子颇为照顾,他便以为风公子算是家主半个朋友了,不料,却还是多想了。谨言最后又望了一眼穆家家主那茕茕而行的清冷背影,便快步追上去,再不敢妄自揣度。
清平山上陵洵借着牙疼,以酒代食着实逍遥了几天,然而这醉鬼状态没持续多久,也不知怎么就传到陵姝的耳朵里。
陵洵心道,这钟离山看着像个爷们,怎么也做出传小话的太监事儿。
“你不要怨你姐夫,每次你来看我,身上都带着酒味,以为我闻不到吗?”
正是午后山中好时光,后山小院里烤着暖暖的火盆,驱走深秋乍寒的凉意。陵姝挺着大肚子歪在榻上,腿上放着个小篮子,正在给腹中的孩儿准备百家衣。也许是因为快要做母亲,她红唇欲滴,体态丰盈,眉眼间满是安逸幸福,就算是数落陵洵,也数落得柔声细语。
“阿姊说不让我喝酒了,我就不喝。”
陵洵在他姐面前一向乖得跟兔子似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到底是同胞姐弟,纵使多年未见,陵姝也能无师自通地摸清楚陵洵的尿性,知道他八成是说一套做一套,于是说:“以后每日无事,就来我这里用午饭吧,让刘妈给你做点软乎的吃食,就算是牙疼,也不能不吃东西呀,这身体怎么受得了?还有,一会儿走得时候带上一点解酒汤,晚上睡前热一热喝了。”
“知道了,那我以后就来阿姊这边蹭饭,您可别嫌我吃得多。”陵洵笑眉笑眼地应道。
若是方珏唐旭等人,此时见着他们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风爷现在变成这个怂样,只怕眼睛都要瞪脱眶了,可是陵洵心里却甘之如饴。
寻常人家的孩子兴许会因为被管束而不耐烦,更没有哪个男孩愿意和妈妈姐姐腻在一起。可是对陵洵来说,这看似啰嗦的念叨,却是求之不得的。他从不曾奢望过这世间也会有人这样对他,甚至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连亲人的模样都不敢回想。
直到此时,陵洵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在这世上被亲人惦念着关怀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阿姊,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陵洵问。
“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取呀?”陵姝笑得弯起眼睛,她和陵洵长得其实并不太像,陵洵眉眼随了武阳公主,细而长,而陵姝更像父亲,眼睛大而周正,端庄少媚,一看便是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