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卓懿调暗了客厅灯光,只沙发和楼梯边上点着两盏灯,灯光昏黄朦胧,陈冬青循着这光去找向境之的眼睛,他迷蒙一瞬,抬头擦擦脸,发现自己没有看错:向境之在抖。
“怎麽了?”
“有点冷。”
“冷,冷啊,”陈冬青摇晃着站起身,想把客厅的拉门关上,回头看到卓懿凑在向境之面前,他大着舌头阻止道,“卓懿,你别跟他走太近啊,容易出轨。”
“说什麽呢你!”卓懿抄起身边一盒纸巾丢去,随后接着问向境之,“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季节怎麽会冷,还是冷气打得太低?”
“没事,把脚盖起来就好了。”向境之说。
真情告白的氛围被打断,陈冬青坐在沙发前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自己先前说到哪儿了,半滴眼泪卡在眼眶里,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偏头一看向境之脸色,不像是心怀芥蒂的模样,他没心没肺地想,大概自己确实没有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吧。
拉门一合,陈冬青贴心地拽上了纱窗,原本还能就着外头的夜景闲聊,但渐渐地,谈话声越来越小,最后三人都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
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半醉半醒的男人,卓懿自顾自抱着暖和的水杯在客厅闲逛。向境之这套房子,认真算起来,还和她有些渊源。
当时他们已经和平分手,卓懿与富商男友平稳发展,向境之忙着边拍戏边带孩子,他原来住在普通的居民小区,因乍然间有了私生子,加上新片曝光,时常有记者在小区门口围堵。向境之担心这样会影响其他居民,也想给孩子一个更舒适的成长空间,便起了搬家的心思。
要靠陈冬青和那时的助理,两个男人没什麽审美,向境之本人又忙,这事不知怎麽就传进了卓懿耳朵,隔天一张名片送来,向境之只看了一眼就定下了。搬家之后,还特意请卓懿来吃乔迁宴,前任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向迩吧。”卓懿拿起放在置物架中心位置的相框,照片上向迩年纪还小,抱着篮球,身穿球服,被一群队友簇拥着,人人一束鲜花,笑得意气风发。
“十二岁,少年区域篮球赛,团队亚军。”向境之说。
“那这张呢。”向迩站在一块岩石上,全身湿透,裤子贴着腿,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头盔,他抬手按着它以防掉落,胸口假袋边夹着一朵黄色的小花。
“高一夏令营,和同学去漂流。他当时的小女朋友送了他一朵花,可是带回家没多久,那花就干了。”
“这张呢。”这是张父子间的合照,向迩那时已经长得比爸爸还要高,但仍习惯性地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当时是冬天,父子俩围着一黑一白的围巾,大的那个微微一笑,小的则笑弯了眼睛。
“那天,他参加比赛拿了金奖,我没有去现场,在家门口等他。他回来的时候,天有点下雪,他朋友说想给我们拍一张照,就拍了。”
卓懿轻轻放下相框:“你倒是都记得清楚,喝醉了也能答上。”
“我的小孩子麽。”向境之低笑一声。
这边卓懿四处兜转,靠着向境之陷入酣睡的陈冬青忽然一个哆嗦,叫着“境之”,清醒一秒又躺回去,嘴里嘟哝着“对不起啊”,可没一会儿,又是鼾声如雷。
向境之没受他影响,但脑海里密密麻麻的一堆线团,似乎真有些以前的影子。他看到年轻的陈冬青,很暴躁,很犀利,甚至有些讨人嫌,喊着“别接这本子”,突然消失了,换了个满脸胡茬,憔悴失意的形象。
事实上,向境之已经不记得当时他对自己说什麽了,又或许是他自己不想记起。如今他回想那几个月的遭遇,唯一的记忆只有冷、黑和乱,好像摆在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是黑魆魆、脏兮兮的,他有时做梦,甚至还能听见派出所铁门打开又合拢的声响,哐当,哐当,像在喉咙里塞进了一颗弹珠。他拼命地咳,拼命地抠,那颗弹珠还是随着他本能的吞咽而滑进了食道,随后抵达胃部。在那儿,那颗弹珠像吸收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变得壮大起来,一点一点地击碎他的内脏,然后是呼吸道,逼得他无法呼吸,耳朵也堵住,整个人像膨隆的易燃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即刻爆炸,随着一声砰——炸得面目全非。
向境之怕死,怕极了,没有人不怕死,但他怕的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为的自己千夫所指,死得不明不白,而是怕自己万一死了,向迩怎麽办。
那是他发誓会养育一生的宝贝,他看着他从一截小臂长的婴儿,长成能跑能跳的小家伙。他是很依赖他的,一天见不着爸爸就要哇哇大哭,他最爱枕在他胸前午睡,其余地方都能叫他咿咿呀呀地挑出些莫须有的错来。他还那样小,跑得快了还会摔跤,摔跤了又要哭,哭着问爸爸在哪儿。那时会有人告诉他,你爸爸死了,死在阴冷的监狱里,他是套着枷锁死的,因为他天生肮脏,天性变态,他有着难以启齿的癖好,他不能拥有一个孩子,甚至你也要被夺走。
这是向境之最恐惧的未来。他在阴冷的黑夜中霍然起身,背后冷汗密密麻麻,成了洪灾。他惊惧地抱住双肩,脑海里没有“演员生涯”,没有“陈冬青和卓懿”,只有一个“向迩”。
向迩,他嘴唇颤抖着,轻声呢喃,等我,宝贝,等着爸爸。
他是不能死的,至少不能死在向迩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