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往上跑,路过拐口,目的明确又不明确地朝某间房间行进,他不知道自己将见到谁,对方是幼儿,还是少年,或者是位青年。这份怀疑导致他触上门板的手在微微发抖,约莫是恐惧,对已知和未知的恐惧,但没有办法,他的身体常常背叛理智,而逼迫他做出些设想外的举动——他不该见他的,在这个孩子决定和他保持一夜的神秘后,他理该尊重他的决定。但那没有办法,他的身体再次背叛理智,迫使他往前,再往前,来到那人脚边,蹲下来,或者跪着。
向迩坐在椅子上,他面前是画架,身后是大开的窗,窗帘底下还蜷着一只肚皮滚滚的猫,它睡得很安稳,不比人类,就安静地坐在那儿笑,眼睛弯弯的,同爸爸说早上好:“你要走了吗?”
“马上就走了。”
他点点头:“那我不送你了。”
向境之想要握住他,以手肘为起始,沿着每一点起伏往下淌,过腕骨,他以拇指指腹摩挲,想要搓出一点火星来,然后再往下,攥住他的手:“我以为你会问我。”
向迩说:“问你什麽。”
“什麽都好。”
“我不需要问了,”向迩如他往常那样反手握住他,将自己的掌心朝下,和他的紧紧相贴,“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麽呢,向境之想要追问,在你眼里世间万物都清澈透明,可就算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父亲你都看不明白,你能知道些什麽呢。他应该要叫喊的,就像昨晚那样,把向迩勒在怀里,以长辈的身份指导他如何面对窘境,例如一当知晓情人致命的弱点,他该做的不是宽容,而是以此当作把柄,必要时反手一刺,轻而易举就能将对方置之死地。
他意外的固执:“你应该要问我的,问什麽都好。”
向迩望着他,像是指责:“爸爸,你为什麽总是那麽悲观呢。你常说我之于你是新的开始,其实不是的,我作为你希望的同时,也让你接受了另一种绝望,是这样吗?”
向境之摇头:“你不是。”
“我是的。我让你觉得,你在无望地爱着我,所以你从不预备要把一切告诉我,是因为在你看来,我不可能以真正局外人的身份爱你,就算到今天,你都当我在妥协,是吗?”
“这对我来说无所谓。”
向迩追问:“是吗?”
向境之抬头:“是。”
“那你知道昨晚我为什麽不问你吗?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让你把所有故事都告诉我,可是我没有问,你知道为什麽吗?”大约是听见熟悉的声音,猫被惊醒,两声喵呜轻易被向迩的声音所掩盖,“因为我不想问了,我发现那没有必要。”
向境之收紧四指:“怎麽会没有必要呢。”
向迩挣开他:“你不在的时候,我见过苏爷爷。他喜欢的奶奶去世了,我去见他,他在看一本书,是你借给他的。你记得那是什麽书吗?”
向境之说:“《情人》。”
“情人。他问我记不记得这本书的开头,还为我读了一遍,然后他告诉我,他想从死亡的那一秒开始倒推,由死及生地活一遍,这样,人大概就能尝些不一样的甜头。他很憧憬,可是我不想,我想到你,我好奇如果是你,你面对这样的可能,会不会想倒头活一遍。你想吗?”
“想。”向境之说。
“为什麽?”
“如果倒头活一遍,我至少能比现在照顾你更久,爱你更久。到你出生那天,我也活得足够了,”向境之笑起来,“你看,这才是能让我做选择的人生。”
向迩望着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瘪嘴,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个孩子,那麽可怜地重复:“可是我不想。你不能拿以前的痛苦来衡量我们之间的天平,如果没有过去,你不会在那天捡到我,不会照顾我,更不会爱我。爸爸,你懂吗,这是你说的因果,你把原因杀死,就不会有我了。我是你的结果,你也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轻视你,我一如既往地敬爱你,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呀。”
向境之被打中了,他被垮塌的天压住胸膛,就要在这阵意外中丧命。烟尘糊住他的眼睫,他睁不开,只好摸索。他不停地试探,朝四处求救,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原因大概是这废墟下只他独身一人,他是没有同伴的,就算有,也在当时一哄而散,各自求生去了。
他一直试探,一直攀爬,近乎绝望之际,前方伸来一双手,他猛地攥住,放到嘴边,像舔又像吻,期望这双手能给予他些许求生本领,例如往前跑,往上爬。可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他仍被死死压在沉重的废墟底下,没有人能够救他,那双手也被抽走。他是恐惧,所以要叫,又叫不出声,只好张合着嘴唇,无声地喊向迩,向迩。但向迩是谁呢,他不记得了,想来应该是某种力量,才会叫他在想起的一瞬间忍不住落泪。
向迩,是向迩,确实是他。
是他在问:“我是爱你的,你知不知道?”
他必须要承认,可嗓子被糊住了,只好以嘶哑的气音来答:“我知道,我都知道。”
然后向迩就笑了,微微弯来捧住他的面颊,嘴唇掉在他鼻尖,接着是人中,最后嘴唇,他轻轻地摩挲,在唇面按压又挪开,小声地告诉他:“爸爸,你不要害怕,我永远在这里。”
向境之还是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