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身边人的话音较平时更为柔软,似酿着一抹桃花的娇羞。
方致远坐正了,双手放在腿上,故作着镇定,回道:「我怕你会醉,备了房。」
肩上的人嗫喏地问着,还带了一丝笑意:「方大人安的什么心?」
方致远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好心。」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种好心。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这种好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这种好心。
这是真真的好心,一顶一的好心,饱含情愫,又满怀礼教。这位淇奥君子,在她收到旁的花笺之前,并未想过别的,以寻常之人心意猜度,便是亵渎了。
关雨霂靠着她的肩膀,心想上回在窗前没有靠着,她的头微微蹭了蹭,慢慢闭上了眼,并没有回话。一时之间,有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在秋风中,没有人开口,因没有人开得了口。
是远山上的鲸钟,开了口。
铿耾——
铿耾——
铿耾——
方致远被鲸钟之音唤回,她真的没醉,今宵太美,她都舍不得醉。心上人的脸同呼吸声都太近了,她不敢看,也不敢听,只是攥紧了手上的拳头,捻着一弥霏微水汽,升腾出蒸郁之感。她朝思暮想了这一幕许久,知它温柔旖旎,却不知它会让人阵脚大乱。她因念到,每每同关雨霂靠近,便似有高人做法,叫布局尽散,不由自主。此时的情意想必是无人能解。
关雨霂有些迷糊了,头没放稳当,一歪身倾侧在了她腿上。方致远想接住她,不觉搂上了腰,这么一抱,争忍得再放开。关雨霂没能起来,忽的失重让思绪愈发晕乎了,她的头往方致远怀里钻,发丝交缠轻蹭,摩擦声绵绵麻麻在耳畔,不明所以地安心。她终寻到了一处舒适地,恍惚之间停下,乏力感随即骤地漫上,吞噬全身,顷刻之间没了边际。她闭着眼,眼前一片黑暗,在黑暗深处,一轮方才怎么也唤不出的满月顿现眼前,往事伴着虚幻之境倏然降临。
她想到儿时中秋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阿爹所教之诗,她尽数用在了今日。
一家人?
家?
天涯哪里像是家?
关雨霂身陷旧景安静异常,一双柔荑纤手默默地揪着方致远的衣裳,犹如身卧于雪,长眠在霜,裹了一身化不掉的迷惘。方致远搂着她的腰,二人便这么恁相偎依。上一回她抱什么人,觉得像个麻袋,这一回她抱着心上人,像是捧着一汪欲化不化的雪水,晶莹剔透的,笼在一片清光里,一起一伏地颤着,折出不敢细瞧的清辉。她原以为浓情袅袅之时会浮想联翩生出诸多繁花辞藻,却不想是一片空白,那些个欢词浪语,怕都是伪作的,怕皆是后作的。此刻方致远一片心思全在眼前,是什么好词也想不出,是什么好诗也作不来,她只想去牵她的手,想靠得同她更近些,不料被她逃开了。方致远便问她:「听闻苏棣的酒喝了可以见到桃花源,你可有遇见靖节先生?」
靖节先生?靖节先生在归园田居里。
靖节先生?靖节先生在漫天星斗里。
靖节先生走了,他不在酒中,酒骗不了自己,亦唤不回他。
可关雨霂的确在酒中看到了什么,因于怀抱中呢喃:「我见到了月亮。」
方致远问道:「月亮?月亮躲在云中,方才怎么也唤不出。」
关雨霂缓缓侧过身来,半眯着眼,浅笑似有似无。她晃悠悠地伸出手,衣袖随之滑落,皓腕落在夜色中,凭添了一抹孱弱玉白。她用指尖轻触着方致远的脸,说:「月亮……好看。」
被她的手碰到的那一刻,方致远止不住轻喘了一口气,心就那么被攫住了,再也夺不回来。
若是觉得好看,那你便多看看。
方致远有些睁不开眼了,她不着痕迹地抚上那只手,这回它娴静乖巧,不曾逃开。手与手相碰的那一刹,手指如在冷窖中碰到一盏温茶一般叫人温暖,身子不听使唤地擅自酥了半边。方致远心想着她同筱秋睡一床褥子,挽着烟霞上街,拉着晴平的手说话,而自己……却是头一回碰到她的指甲盖。她都不敢用力去握,每一寸肌肤都美好得骇人,怕是一碰,就会碎掉。从指尖,到指节,到节后微微的褶皱,她一路轻柔地摩挲着,受用芙蓉瓣一般的软,抚丛短草一般的麻,小猫舔过掌心一般的痒,这让她流连,却又不明所以地心生怜惜,像初落在玉阶上的雪末,微小,细腻,沾着一丝丝凉意,刚到手,就被满满的热意给融化了。
如今她承认她醉了,苏棣的酒醉不了她,一个轻轻地触碰却足够了。她愿昏沈于今。
而怀中之人眼神忽然迷离起来,飞絮霎时乱了一空:「却在水里。」
是寒水击石之音,引水花四溅,须臾之间清煞逼人。
娇慵惧散,关雨霂的手随即滑落,方致远握得太轻了,抓不住。
她又一头钻进了方致远的怀里,语声犹颤地说着:「花也好看。」
「却是在镜中……」
她紧紧地抓着方致远的衣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小声啜泣着:「我想家了……」
千家庭院,却无一家灯火是旧家模样。凉枕频惊,半拥愁衾,耳畔依稀是谆谆教诲。寒亭空阶,见人间乐事而不自觉毁云发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