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飞驰在长安城南的白鹿原上,往下杜进发,爬到亳亭的时候,一副熟悉的场景倏然在目。毫亭地势很高,站在那里远眺,南面可以看见终南山的竹林,如一抹抹青色的烟雾挂在南天之上,这勾起了婴齐的遐想。不知不觉就过去十年了!当年他和沈武、郭破胡在亳亭驻车等候卫太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当年雄姿英发的沈武和他青春美貌的妻子刘丽都都已化为粪壤,那个力敌万夫的郭破胡也不知下落,江山永远是这样的毫无变化,人世间却短暂如电之一抹。他又眺望着西边遥遥可见的累累坟冢,不禁凄然伤心,眼睫凝泪。
王谭见状,安慰他道,婴君大概想起了妻子儿女罢?不必担心,我会找家父去给桑大夫说情,桑大夫不过是一时动怒将君逐出,将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燕万年也安慰了他两句。婴齐叹道,多谢两位兄弟关心,其实我虽然想念妻子儿女,但在这里突然伤心,却是因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什么往事让婴君如此动容?王谭好奇地说。
婴齐摸着颌下的短髭,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本来犯忌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和故京兆尹沈武等候卫太子,并带他一块去京兆湖县躲避的。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现在倏忽已经人到中年了。
燕万年道,早就听说婴君经历奇特,不过从未听见你主动讲过这些事。今天不妨讲讲。
是啊,咱们兄弟且在这里歇息,听婴君道古。王谭说着,走到亭边一个废弃的亭舍残垣上坐下。
婴齐也挑了块非常大而平坦的石头坐下来,一低头,发现石头的侧面上有赫然的一行字迹,歪歪扭扭的:征和四年九月庚申,平阴郭破胡到此。婴齐心头一震,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吗?自己刚才想起往事,竟然就看见故人的刻石。看这字迹漫漶,大概有十年之久,那就是郭破胡当年在此等候卫太子
时所刻的了。当时大家心情恓惶,郭破胡本是个粗人,却在此无聊刻画,光阴闪烁,事隔十年,其中一个在场的故人竟然又来到故地,无意中看到同袍的手泽,真是情何以堪?
婴齐遂指着那行刻字对王谭道,看,这就是当年我的一个兄弟留下来的。
王谭和燕万年把脑袋凑过来,看了之后啧啧称奇。燕万年道,卫太子当年长什么模样,婴君大概是最清楚不过了。
婴齐道,是啊。太子身长大概七尺八寸,五官清秀,颌下鬑鬑有须,肤色白皙,为人谦逊,忠厚仁爱,真是一个英明的储君,可惜却遭到江充这奸贼诬陷,死于非命。
燕万年插嘴道,对了,始元五年的春天,夏阳男子张延年诣北阙,自称卫太子,闹得长安汹汹不安,这件事婴君知道罢?
婴齐道,我听说了,但是没有兴趣前去观看。我早知道那是假的,卫太子自缢在湖县鼎湖山的绝壁,我是亲眼所见,绝无复苏之理。
王谭道,可是当时朝廷的官吏都素手无策呢,连霍将军也不知真假,吓得勒兵自卫,计无所出。幸得京兆尹隽不疑援引《春秋》经义,将那假卫太子收捕,拷问得其实。霍将军从此就开始重视经术之士了。
燕万年道,那是自然。霍将军本来没读过什么书,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现了读书的好处。
第67章婴齐和刘病已(2)
婴齐淡淡地说,未必是觉得读书有什么好,不过是发现读书人可资利用罢了。其实天下能成大事者,皆不读书。高皇帝起于微末,以一亭长位登至尊,他又何尝学过什么经术。
燕万年鼓掌道,婴君真是卓见,我怎么就看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呢。
他们正在聊着,忽然看见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几个孩子,领头的大约十一二岁左右,浓眉大眼,手提一柄竹剑,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孩,也都手握竹剑,显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王谭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估计又在此效法北军骑士呢。
三辅地界民风剽悍,素来尚武,北军骑士又经常在三辅游弋练兵,所以周围的儿童少年都喜欢学习他们的行事,削竹剑、竹矛打斗玩乐。婴齐也不以为意,望着那几个孩子,道,谁家的小童?跑这么远来玩,不怕碰见劫盗吗?
领头的孩子侧目视着婴齐,脆生生地说,哪个劫盗这么大胆,敢来劫本王孙,不怕本王孙砍了他的脑袋当尿壶吗?
王谭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原来三辅地界,普通百姓家里再穷,地位再低,皆喜欢别人称他王孙,但是自称王孙的人几乎没有。这孩子自称王孙,自然是童稚之言了。燕万年道,小小孩童,就学得这么惫赖,砍砍杀杀的。若真想得到富贵,这时候就得拜师读书啊。当今朝廷取士,可不要游侠恶少年的。
那孩子仰头吟道,&ldo;维天之命,於穆不已&rdo;,&ldo;假以溢我,我其受之&rdo;。要当王孙,是要靠天命的,读书也未必管用。你这位叔叔就知道读书,未免有点迂腐。
婴齐吃了一惊,这孩子不但读过书,而且看来还受过很好的师传,才能这样出口成章。他刚才说的两句乃是《诗经&iddot;维天之命》中的话,是周天子歌颂自己的祖先文王的,说文王的功德无穷无尽,而自己作为继承人,将膺承文王的天命。这几句诗本来诵读一下倒也罢了,但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自诩,却是不合时宜的。如果有人报告朝廷,即便是孩子,恐怕也会被罗织罪名入狱。还好他身边的小孩听到他念,都好奇地望着他,可能都是不识字的普通百姓的子女,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婴齐望了燕仓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万年一时也诧异不已。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这些诗,可不许随便胡念的。他语气有些严厉。
那孩子挥舞了一下自己的竹剑,大声道,你是谁,我师傅的名字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身旁的一个孩子倒替他回答了,他的师傅我经常看到,说话古里古怪的,人家都说那是齐国腔,天天捧着一堆竹简教他读书呢。
燕万年道,说一口齐国腔,难道是东海澓中翁先生?这老头子对于《诗》倒是很精通的。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家里是什么地位,竟请得动澓先生做你的老师?
婴齐知道澓中翁是东海郡人,原先曾做过朝廷的《诗》经博士,因为和韩婴论《诗》不合,自请免职,隐居下杜。但是他的名声很响,很多士大夫都慕名去拜见他,请求跟他习《诗》,这个小孩子家里能请得动澓中翁教《诗》,自然是还有点身份的人家了。他仔细端详那孩子,发现有些面熟,心里暗暗惊讶,突然心头豁亮,脱口而出,刘病已。
那孩子非常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婴齐道,果然是了。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王谭也惊讶道,婴君,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到底是谁?
婴齐叹道,今天的事真是太巧。这个孩子的父亲我见过,当然那是十年
前了。
刘病已听婴齐这么说,也呆了一下,迅疾跑到婴齐身边道,你见过我父亲,你是谁?你怎么会见过我父亲的?
你父亲讳字为&ldo;进&rdo;,天下号称史皇孙,我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