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蔡云工作室的合同都签好了。虽说三方协议还要等到毕业时另补,但蔡老师已经在认真带她,柏林的论坛才过去没几天,新的医学峰会口译订单就送到了她手里,背景材料也发到了邮箱。几十页的pdf文档,比几个月前看起来简单多了。江乔坐在转椅上无意识乱转,把文档打开又关上。归心似箭。想回家。想回有裴知鹤的家。她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表。终于,在确认无论怎么看,时针都不会走得更快一些之后,穿上外套提起行李箱,直奔京附医外科楼。到了医院,她熟门熟路上楼,出电梯门直走右拐。和往日的平静氛围不一样,今天的走廊里吵吵哄哄的。江乔有些疑惑,穿过一群窃窃私语的护士,来到裴知鹤的办公室门前。门上的透明玻璃被挡住了,似乎在门内高处挂了件白大褂,看不清里面人。她敲了两下门,没回应。刚要推门进去,李鲤从人堆里冲出来拉她,“小师母,你先别进去!”“怎么了?”江乔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李鲤面露难色,双手拧在一起,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余光里看见一边靠墙站着的任斐然,把人一把拉过来,疯狂使眼色。江乔更迷惑,细长的眉微蹙,“里面正在开会吗,还是说……他在休息?”任斐然的表情微涩,很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不是,老师他……”也许是三人在门口站的时间久了些,聊天的音量也没收敛。任斐然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开了。从头顶落下的,是那道熟悉的低冽嗓音。无可挑剔的冷静。在看到来人是她时,陡然融化成温柔的春水:“……不是说去学校接你回家吗。”江乔唇角弯弯。满脸的笑意,在抬头看见他时,倏地凝住。——从初见他到现在。整整七年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男人这样狼狈不体面的样子。他像是兜头被谁泼了一杯水。白大褂已经脱了,灰蓝色的衬衣从领口到胸前全部湿透,眉眼在水的浸透下愈加漆黑。浓酽的茶水顺着肘弯往下淌,滴滴答答的。连细小的茶叶梗,都清晰可见。多晚我都等你李鲤和任斐然面面相觑,自觉退到一边。两人脸上的神色还算得上平静。倒是江乔完全被吓住了,不知所措到了极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她其实也知道的。医生这一行,每天接触的社会人员十分复杂。特别是京附医这种级别的大医院,面对的是从全国各大地方医院输送过来的疑难杂症。除了技术上的难度,人情伦理关系的复杂程度,也是成倍增加。江乔联想了一下以前从网上看过的医患纠纷新闻,心里忍不住地发冷,“你没受伤吧?”她凑近了两步,本能地去抓裴知鹤的胳膊。只是一瞬的触碰。衬衫浸透了茶水,早就已经冷透了,触感冰凉。“我身上有水。”裴知鹤不动声色地避开,不想蹭湿她的手。“没受伤,别担心,”他垂着漆黑的长睫,迎上她的视线,耐心解释,“现在我有个临时的紧急手术要上,预计三小时打底。”“可能要晚些才能走,你可以……”江乔连忙抬头,“我,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咱们到时候一起回家,多晚我都等你。”裴知鹤唇边勾起一个很淡的笑,话音里带着些歉意,“好。”“五点半带她去食堂吃饭。”他转身前,又轻声嘱咐了李鲤一句。一群护士都围过来看。没有人开口说话,都抿着唇,眉头蹙紧,满脸关切。裴知鹤接过护士长递来的纱布,道了声谢,飞快擦了擦身上的水,连换一身干燥衣服的时间都没了,带着任斐然阔步跑过走廊折角。两人的脚步声一消失,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医生护士们感叹了两声,三三两两散去。李鲤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把江乔拉进裴知鹤的办公室,轻轻地合上门。不等她开口,江乔就凑上来,拉着她问,“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了吗?”裴知鹤刚刚那么赶时间,她也不好多问,实际上急得手心都出了汗。李鲤把声音放到极低,拉她到桌子前坐下,“我跟你说了,你别告诉裴老师啊。”江乔飞快点头,无声催她。李鲤整理了一下语言,才下定决心开口,“有病患家属在裴老师办公室里闹事,没伤人,但挺烦的。”“刚送来急诊的七岁小姑娘,早上吃饭卡了根鱼刺,家里老人给用了土方法,硬是把鱼刺咽下去了。”“刚开始一切正常,还能继续吃东西喝水,结果一去学校上学就不行了,一直哭着喊胸口疼。”李鲤原本的语气还算平静,说着说着又开始愤愤,“老师给家长打了电话,结果那个爸爸也真是的,口口声声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治的,非说是小女孩矫情,就是为了逃课装病,还是孩子妈妈特地从临市赶过来,送了急诊。”“送过来一拍片,整个放射科惊动,”李鲤用一次性纸杯倒了点水,放一杯在江乔面前,轻饮两口润嗓子,“这么小的孩子,食管壁都被划穿了,有多疼我都不敢想。”“一大块脓肿,直接卡在心脏之后脊椎之前,主动脉壁都快被侵蚀透了,凶险得要命,开了胸也有六成概率下不了手术台,哪个院都不敢接。”“还是裴老师好心收了这位小病患,说必须现在就做手术,不然再拖两个小时孩子命都要没了,结果孩子爸爸来了之后,非说是裴主任和孩子妈妈串通好了,故意想坑他钱,冲到床边就想把小姑娘抱走。”“裴老师拦了一下,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就泼过来了……幸好是温的。”也幸好,只是茶。江乔抬眸,眼睛里有些微淡的红血丝,“他现在去的手术,是谁的?”“就……还是这个小姑娘。”李鲤轻声叹了口气。“衣服的问题你别担心,他们到手术室那边免不了还要再换刷手服,不说多舒服,但肯定比湿的黏在身上好受。”几分钟的对话。江乔听得胃里刺痛,深呼吸了好几次,连脸色都变得有些发白。李鲤抬眼看了她一会。安静了好几秒,才憋出一句完全不像是宽慰的宽慰。“其实,裴老师之前经历过的类似的事儿,还真的挺多的……”“我们组主要接重症,这种事情尤其多,他估计也已经习惯了,不太会放在心上。”李鲤说完后,又嘱咐了她半天。大概意思是千万千万不要告诉裴老师是她告诉的实情,不然害小师母听得这么难受,她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江乔努力调整着状态,勉强挤出一个淡笑,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顿饭,李鲤热情推荐了好几道食堂的人气好菜。刷的是裴知鹤的卡,有荤有素,看卖相都不错。可她吃得味同嚼蜡,几乎尝不出味道。李鲤后来跟她闲聊的话,她每句话都答了。但完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他的人间烟火手术比想象中持续得久。江乔中途打车回了趟家,给裴知鹤拿了干净的衣服,托李鲤找年轻的男大夫送到手术室更衣间。回来后,又不知道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多久。直到夜幕低垂,外科楼这边的医生们都快走完了,才听到李鲤敲门进来。“小师母,裴老师出来了。”江乔从椅子上飞快站起来,把鬓边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