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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三三

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ldo;钱塘苏小是乡亲&rdo;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ldo;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rdo;一座冁然。

三四

高文良公夫人，名琬，字季玉，蔡将军毓荣之女，尚书埏之妹也。其母国色，相传为吴宫旧人。夫人生而明艳，娴雅能诗。公巡抚苏州，与总督某不合，屡为所倾，而公卓然孤立。咏《白燕》第五句云：&ldo;有色何曾相假借？&rdo;沉思未对。适夫人至，代握笔曰：&ldo;不群仍恐太分明。&rdo;盖规之也。夫人博极群书，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与商定。诗集不传。记其咏《九华峰寺》云：&ldo;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蟑。赤手屠鲸干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rdo;此为其父平吴逆后，获咎归空门而作也。

《宋蓉塘诗话》讥白太傅在杭州，忆妓诗多于忆民诗。此苛论也，亦腐论也。《关雎》一篇，文王辗转反侧，何以不忆王季、太王，而忆淑女耶？孔子厄于陈、蔡，何以不思鲁君，而思及门耶？

三六

诗人陈制锦，字组云，居南门外，与报恩寺塔相近。樊明徵秀才赠诗云：&ldo;南郊风物是谁真？不在山巅与水滨。仰首陆离低首诵，长干一塔一诗人。&rdo;陈嫌不佳。余曰：&ldo;渠用意极妙，惜未醒耳。若改&lso;仰首欲攀低首拜&rso;，则精神全出，仅易三字耳。&rdo;陈为雀跃。樊博学好古，尤精篆隶之学。余所得两汉金石文字，皆所赠也。卒后，余挽联云：&ldo;地下又添高士伴；生前原当古人看。&rdo;

三七

靖逆侯张勇，字非熊，国初定鼎，即仗剑出关，求见英王。王大奇之。提督甘肃，知吴三桂将反，命子云翼间道入都，首发其奸。圣祖亲解御袍赐之。功成后，谥襄壮。相传其封公梦夏侯惇而生侯。薨后葬坟，掘地得夏侯碑碣，亦一奇也。性好吟诗，《过崆峒》云：&ldo;蚩尤战后久消兵，此处犹存访道名。万里山河尘不起，松风常带凤鸾声。&rdo;

三八

人谋事久而不得，则意思转淡。何士颐秀才《感怀》云：&ldo;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rdo;真悟后语也。其他如：&ldo;贫犹买笑为身累，老尚多情或寿征&rdo;，&ldo;书因补读随时展，诗为留删尽数抄&rdo;，皆不愧风人之旨。殁后，余闻信，飞遣人到其家，搜取诗稿，得三百余首。为付梓行世，板藏随园。

二九

余宰沭阳时，淮安诸生吕文光，馆于沭之吴姓家。其弟子某赴童子试，吕为代倩文字，被余侦获。爱其能文，不加之罪，且延为西席，以姨妻之。和余《春草》云：&ldo;绵力漫言承露薄，灵根自信济人多。&rdo;又云：&ldo;托根何必蓬莱上？得气均沾雨露中。&rdo;余笑曰：&ldo;此县令诗，不能作翰林者。&rdo;已而果中辛未进士，出知滑县。

四o

江西魏允迪，字懋堂，豪迈不羁，官中书侍读。以抚军公子，而家资散尽，因之失官。咏《山中积雪》云：&ldo;寂寞山涯更水滨，漫天匝地白如银。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rdo;&ldo;干霄篁竹翠盈眸，雪压风欺扑地愁。莫讶此君无劲节，一经沦落也低头。&rdo;又，《出门》云：&ldo;凭着牵衣儿女送，只挥双泪不回头。&rdo;读之令人神伤。与余同召试友也。

四一

苏州舁山轿者最狡狯，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云：&ldo;直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rdo;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ldo;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rdo;

四二

李义山咏《柳》云：&ldo;堤远意相随。&rdo;真写柳之魂魄。与唐人&ldo;山远始为容，江奔地欲随&rdo;之句，皆是呕心镂骨而成。粗才每轻轻读过。吴竹桥太史亦有句云：&ldo;人影水中随。&rdo;

四三

陆鲁望过张承吉丹阳故居，言：&ldo;保佑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rdo;余深爱此言。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着手成春，故能取不尽而用不竭。不然，一切语古人都已说尽；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辈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亦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尹文端公在制府署中，冬日招秦、蒋两太史及余饮酒，曰：&ldo;今日席上，皆翰林，同衙门，各赋一诗。&rdo;蒋诗先成，首句云：&ldo;卓午人停问字车。&rdo;公笑曰：&ldo;此教官请客诗也。&rdo;秦惧不肯落笔。余亦知难而退。公不许。乃呈一律云：&ldo;小集平泉夜举觞，春风座上不知霜。偶然元老开东阁，难得群仙共玉堂。&rdo;公大喜，曰：&ldo;开口已包括全题。白傅夸刘禹锡《金陵怀古》诗&lso;前四句已探骊珠&rso;，此之谓矣！&rdo;

四四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尝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

四五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

四六

襄勤伯鄂公容安，好吟诗，如有宿悟。《竹林寺》云：&ldo;初地相逢人似旧，前身安见我非僧？&rdo;《悼亡》云：&ldo;伤心最是怀中女，错认长眠作暂眠。&rdo;

四六

《记》曰；&ldo;学然后知不足。&rdo;可见知足者，皆不学之人，无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题甘露寺》云：&ldo;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rdo;方子云《偶成》云：&ldo;目中自谓空千古，海外谁知有九州？&rdo;

四七

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ldo;天阙象纬逼&rdo;为&ldo;天阅象纬逼&rdo;，改王摩诘&ldo;山中一夜雨&rdo;为&ldo;一半雨&rdo;，改&ldo;把君诗过日&rdo;为&ldo;过目&rdo;，&ldo;关山同一照&rdo;为&ldo;同一点&rdo;：皆是点金成铁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生疮之说，不一而足。杜诗：&ldo;天子呼来不上船。&rdo;此指明皇白龙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杂记》以为：&ldo;船，衣领也。蜀人以衣领为船。谓李白不整衣而见天子也。&rdo;青莲虽狂，不应若是之妄。东坡《赤壁赋》：&ldo;而吾与子之所共适。&rdo;适，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ldo;当是&lso;食&rso;字。&rdo;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杜诗：&ldo;王母昼下云旗翻。&rdo;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杂志》以&ldo;王母&rdo;为鸟名，则与云旗杳无干涉。王勃《滕王阁序》：&ldo;落霞与孤鹜齐飞。&rdo;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杜牧《阿房宫赋》：&ldo;未云何龙&rdo;，用《易经》&ldo;云从龙&rdo;也。《是斋日记》以为用《左氏》&ldo;龙见而雩&rdo;。宫中，非雩祭地也。《文选》诗：&ldo;挂席拾海月&rdo;，妙在&ldo;海月&rdo;之不可拾也。注《选》者，必以&ldo;海月&rdo;为蚌蛹之类，则作此诗者，不过一摸蚌翁耳。少陵诗：&ldo;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rdo;其妙处在无风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ldo;不夜&rdo;、&ldo;无风&rdo;为地名，则何地无云，何地无月，何必此二处才有风、月耶？&ldo;三峡星河影动摇&rdo;，即景语也。注杜者必引《天官书》&ldo;星动为用兵之象&rdo;，未必太平诗，星光不动也；宋子京手抄杜诗，改&ldo;握节汉臣归&rdo;为&ldo;秃节&rdo;。&ldo;秃&rdo;字不如&ldo;握&rdo;字之有神也。刘禹锡《滚西》诗&ldo;春水毅纹生&rdo;，明是春水方生之义。而晏元献以&ldo;生&rdo;为生熟之生。岂织绮觳者，定用生丝，不用熟丝耶？东坡《雪》诗，用&ldo;银海&rdo;、&ldo;玉楼&rdo;，不过言雪色之白，以银玉&iddot;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明道杂志》云：&ldo;坡诗：&lso;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rso;黄元以为&lso;白&rso;字不可对&lso;天&rso;字，遂妄改为&lso;日&rso;字。对则工矣，其如&lso;初日头&rso;三字文理不通？&rdo;袁瑾《秋日》诗：&ldo;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rdo;此&ldo;王孙&rdo;，公子王孙之称也。宋人云：&ldo;王孙，蟋蟀也。&rdo;引《诗纬》云：&ldo;楚人名蟋蟀为王孙。&rdo;又以为&ldo;猿&rdo;，引柳子厚&ldo;憎王孙&rdo;为证。博则博矣，意味索然。《冷斋夜话》云：&ldo;太白诗：&lso;昔作夫容花，今为断肠草。&rso;本陶弘景《仙方注》&lso;断肠草一名夫容&rso;故也。乃知诗人无一字闲话。&rdo;方密之笑曰：&ldo;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诗人何心作药师父耶？&rdo;凡此种种，其病皆始于郑康成。康成注《毛诗》&ldo;美目清兮&rdo;：&ldo;目上为明，目下为清。&rdo;然则&ldo;美目盼兮&rdo;，&ldo;盼&rdo;又是何物？注&ldo;亦既觏止&rdo;，为男女交媾之媾。注&ldo;五日为期&rdo;，为&ldo;妾年未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rdo;。注&ldo;胡然而天，胡然而帝&rdo;，便是&ldo;灵威仰，赤嫖怒&rdo;。注&ldo;言从之迈&rdo;，言&ldo;将自杀以从之&rdo;，其迂谬已作俑矣]尧之时，老人击壤。壤，土也。周处《风土记》则曰；&ldo;壤，以木为之，长三尺四寸。&rdo;引皇甫元晏十七岁与从姑子击壤于路为证。不知尧之时，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历夏、商、周而不一见于咏乐耶？要知周处《风土记》，亦宋人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