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还是有人将上好的礼物送了来,我看着他们一件件的呈上来,想到朱棣昨日跟我说的“过犹不及”的话,再一看他们脸上那恭敬的表情,不由得在心里对朱棣佩服得紧。
对我来说,这个新年与其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不入说是待产前最难熬的日子。太医跟我说生产的日子在元宵节左右了,让我最后这段时间少些走动,但也不可不动,要在屋内来回走走,方便将来生产,也能去去脚面的水肿。我心里也紧张得很,很是听话美食之末世求生。
朱棣每日宴请朝臣,接待外宾,确实比节前还要更忙一些。不过依旧是每天都抽出时间来陪我。
转眼到了初十日,光禄寺不知道哪里弄来几十盆盛开的腊梅,都搬到徐云华的坤宁宫去了,徐云华为了显示自己并不独大,便很热心的请诸位妃嫔都前去观赏,临走的时候还可以带走一两盆自己爱的。我本来不愿过去,可是徐云华派人传话,说此举乃是今年众妃一起参与的第一件好事,我有事众妃之首,若是不去,旁人也不敢挑走了好的搬。
这么一说,我又只得穿好衣裳,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坤宁宫赶去。
坐在竹椅之上,由几个宫人抬着,我倒也觉得不是很累。果然,还没有到坤宁宫,便远远地闻到一股时浓时淡似有若无的梅香,再一看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心情也是一震。
甫一进坤宁宫,就见院中天井错落有致的摆了几十盆老梅,开得极妍尽态,妩媚无方。白梅素雅,红梅娇艳,还有黄梅粉梅点缀,俏丽无比。而众妃正围成一圈,或惊呼或称赞,不知道在看什么。听见我进来,都转过身来。
我连忙上前给徐云华请安,徐云华让吕云衣把我扶住,点点头微笑道,“权贵妃临产在即,不是多礼的时候,姐妹们尽欢在此,随意就好。”
说是这么说,其他妃嫔还是都给我请了安。我笑道,“你们都在看什么好东西?围得团团转,我也瞧不见里面是什么宝贝。”
那从燕王府里就做了朱棣侍妾的吕妃俏皮一笑,“贵妃快过来瞅瞅,这里有三盆奇货!梅花见得多了,竟没有见过绿色、蓝色、紫色的梅花。真是好货色!皇后娘娘开恩让咱们开眼界,这三盘绝色,咱们不敢独占,还请贵妃娘娘先赏吧。”说着,她已经让开了身子,还对着旁边两个妃子笑道,“别杵着啊,贵妃娘娘一身两人,怀着龙胎,过道要让得大些才好。”那两人听了,也都笑着让开了。
这吕妃大约三十来岁年纪,也是当年朱元璋在时,指给朱棣的。父亲乃是户部侍郎,虽说不是太显赫的家族,但是一家子都勤勤恳恳,还算得朱棣喜爱。而且这吕妃虽然无子,却非常美貌,加上性格活泼,很会逗笑,在后宫中,朱棣也就还抬举她几分。因此她更爱调笑几句,那些常年连朱棣面儿也见不到的妃子也都不敢跟她计较。
我对她点了点头,穿过她身边让开的小道,走进人群,果见三株梅花格外惹眼,星星点点的开着淡紫色、粉绿色、和宝蓝色的花朵,一株株高傲凌厉,迎风散香,着实美得很,怪不得她们都围在这里。
女人一多,话就多了,任凭再内敛的女子,在众姐妹面前,也难免叽叽喳喳说上几句,大家见我十分喜爱这几株梅花,都抢舌给我介绍,“这乃是苏州种梅世家梅家的镇宅之宝呢,今年赶上咱们皇上登基后大过的第一个春节,也送上来了。”“我听说那株绿色的叫绿腰,蓝色的叫蓝云,紫色的就不知道了。”“紫色的叫紫罗……”
我听着众妃七嘴八舌的跟我介绍着,不禁脸上带笑,弯下身子想去嗅那花朵的香味儿。还没弯下腰,就觉得身后有一股力量,狠狠的推了我一把,我已经两年没有练过武艺了,现在又怀着胎面临临产,身子更是重的像个球一般,这一掌推来,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伸手想扶个东西保持平衡,无奈只抓住了梅枝,梅花以瘦闻名,树枝上还有树刺,是以这一抓,除了给我手上留下刺伤之外什么好处也没有,我还是翻身倒了下去,还掀翻了两盆梅花树,脸面磕在另一个花盆之中,满嘴都是土味儿----泥巴都进了嘴,一瞬间嘴里又咸腥起来,原来是鼻腔撞到了盆沿,流血了,手掌也因为被梅花刺划伤了,又疼又痒的。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后面已经有人惊叫起来,珠儿与我一起前来的,但是我刚刚进来看花,在场的女人都是后妃,她本就怯懦,不敢和她们挤,就站在人群外围了。此时我听到她尖叫了一声,“娘娘!”
没等到她挤进来,已经有人伸手将我扶住,我艰难的扭头一看,是吕云衣,她满脸都是担心也惊吓,嘴里念叨着,“贵妃娘娘,您没事吧?”
我没有说话,因为嘴里又是土又是血,只是这些疼痛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淡化了,因为腹部传来的剧痛已经掩盖了一切,两腿之间也有一股热流汩汩的往外流着王牌佣兵。
徐云华也吓慌了,推开众人道,“都让开!都让开!权贵妃怎么了?!”
“啊!~~~血!贵妃娘娘下面都是血!”吕妃尖叫起来。
皇后的脸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块鱼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怎么也动不了了。只听她高声喊着,“站着干什么呢!挺尸呢!还不快去请太医!还有皇上!快把贵妃抬进去!”
我抓住徐云华的胳膊,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我要回莲漪宫。”
徐云华觑了我一眼,只得点点头,太监们用担架将我抬起来,徐云华用一床薄被将我覆住,众妃也没有人再讲究什么排场了,都随着担架步走往莲漪宫走去,还没走到莲漪宫,太医已经赶来了,太医刚到,朱棣也赶过来了。
朱棣一见我的模样,脸色煞白,几乎吼着喊出来,“怎么了!?权贵妃怎么了!!!”
众人被朱棣这么一吼,脸色都灰了,没有一个敢开口的,都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徐云华大着胆子说道,“皇上,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先把权贵妃送回宫里让太医治疗为重!”
朱棣这才忍住怒气,走到担架前握住我的手,疾步跟着担架走着。
这一路应该是我此生到现在为止走过最长的一条路,小腹的阵痛,脸面上的泥沙,手掌心的刺痛,下身的湿黏,都让我完全没有了任何自尊,只想着,快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从前就算是面临生死关头,了不起也就是心一横赴死算了,可是现在,我的腹中还有一个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万死不足惜,可是要是拖累了这个无辜的生命,那我岂不是要入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煎熬?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流了出来,用另一只手抚住了肚子,那小生命虽然有我身体的这一层保护,但是受了这么大的波动,想来在里面也非常难受,因为我明显的感觉到了腹中的躁动,就连手上也传来一阵阵波动,他一定很难受……他一直在蠕动,似乎想脱离我这个已经不能给他保护的身体。
朱棣弯着腰,一边疾步快走,一边低声道,“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来了!”说着,那声音已经哽咽起来了。
他乃是堂堂七尺男儿,他乃是泱泱大国一国之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解决不了的,没有什么是他害怕的,可是他现在明明是在害怕,我听出了他声音里面的颤抖。他这样,我更加害怕起来,因为我知道,他唯一控制不了的事情----是生死。他是不是也意识到我要死了?或者说,我和我的孩子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朱棣见我眼角泪水不断地流出,也慌了,连帕子都来不及拿,只用袖口不断地替我擦拭着,嘴里不断地说着,就像没有意识一般,“别哭,别哭,别怕,没事的,我不许你哭,你别怕,我不许你怕。我在!”
来时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觉得心情大好,可是现在那阳光刺在我眼中脸上,却让我睁不开眼,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是仰躺着的缘故吧?我闭上了眼睛,逃避这光,这些讨厌的光,还有那蓝,我不想在这时看到它们,因为我害怕,害怕这会成为我生命里最后的记忆。
啊,我或许还能把它们当做最后的记忆,可是我的孩子呢,他连这样的蓝和这样的光都没有见过一眼啊!
朱棣见我闭上眼睛,简直要慌了,双手都握住我的手,也不顾我手心的伤,拼命的捏着,“阿漪!阿漪!你别睡啊!”
我不想睁眼再看,又怕他担心,只得张开嘴,想跟他说一句不要担心我,没想到张了半晌,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