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力量平时如通奏低音,静静地单调地装饰着他人生风景的边缘。日常生活中他极少意识到其存在。但因于偶然的因素(什么因素他不清楚,几乎没发现什么规律性)而势头增强的时候,那种力量便把他驱人类似麻痹的深深的万念俱灰之中。每当那时他只能放下一切,任自己随其波流而去。因为经验告诉他即使想什么做什么也丝毫奈何不得事态。命运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定取其应取的部分,而在这部分到手之前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对此他深信不疑。
但这并不意味地是缺乏活力的消极被动之人。毋宁说他是一个有魄力的人,一个雷厉风行贯彻始终的人,一个专业上出类拔革的兽医,一个热心的教育工作者。创造性的火花他虽然有所欠缺,但从小学业优异,班干部他亦有份。工作后也被高看一眼,受到很多年纪小些的同事的敬重。他并非所谓世间普通的&ldo;命运论者&rdo;。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曾实际感到生来自己单独决定过什么,而总是觉得自己是在听天由命地&ldo;被动决定&rdo;。纵然下决心这回~定由自己独断,到头来也仍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其实是早由外部力量安排好了的。一贯如此。只不过被&ldo;自由意志&rdo;的外形巧妙欺骗而已。那充其量只是为使其乖乖束手就擒撒下的诱饵。
或者说由他单独决定的仔细看去全都是无须决定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感觉上自己不外乎在握有实权的摄政大臣的强迫下加盖国单的傀儡国王,一如满洲国的皇帝。
兽医从内心爱妻子和女儿。相信两人是他前半生中最可宝贵的幸遇。尤其溺爱独生女。
他由衷地觉得为这两人自己宁愿一死。他反来复去想象自己为这对母女赴死的场面。那死法大约甘美到了极点。而与此同时,每当他一天工作回来看见家中的妻女,却又有时觉得这两人终归只是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另一存在,她们仿佛位于距自己十分遥远的地方,是自己并不了解的什么。
这种时候,兽医便想这两个女人说到底也同样不是自己选择的。尽管如此,他爱这两人,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地爱得一往情深。这对兽医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永远无法消除的(他觉得)自我矛盾。他感到此乃设在自己人生途中的巨大陷阶。
但当他形单影只剩在动物园宿舍之后,兽医所属的世界顿时变得单纯得多明了很多。他只消考虑如何照顾动物即可。妻子女儿反正已离开自己身边,暂且没有就此思考的必要。兽医眼下再无别人介人,唯独剩得他和他的命运。
归根结底,1945年8月的新京城被命运的巨大力量统治着。在这里发挥最大作用的,不是关东军,不是苏军,不是共产党军队,不是国民党军队,而是命运。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昭然若揭。在这里,所谓个人力量云云,几乎不具任何意义。命运前天葬送了虎豹能狼救了象。至于往下到底葬送什么救助什么,任何人都早已无从预料。
走出宿舍,他准备给动物们投早餐。本以为再没人上班,却见两个从未见过的中国男孩在事务所等他。两个都十三四岁,黑黑瘦瘦,眼睛像动物似地亮闪闪转来转去。男孩说有人叫他们来这里帮忙。兽医点下头。问两人名字,两人没答,仿佛耳朵听不见,表情一动未动。
派来男孩的显然是昨天在这里做工的中国人。想必他们看穿一切而不愿意再同日本人有任何往来,但认为孩子未尝不可。这是他们对兽医的一种好意,知道他一个人照料不过来所有动物。
兽医各给两个少年两块饼干后,开始给动物投递早餐。他们用骡子拉起板车逐个兽栏转,给各种各样的动物分别投了早餐,换新水进去。清扫是不可能了。用软管大致冲了一下粪尿,更多的已没有时间做。反正动物园已经关闭,臭一点也无人抱怨。
就结果而言,由于没了虎豹熊狼,作业轻松不少。给肉食大动物投饵绝非易事,又有危险。兽医以空落落的心情从空落落的
兽栏前走过,同时也不能不隐约感到一丝释然。
8点开始作业,做完已10点多了。兽医给这重体力劳动弄得疲惫不堪。作业一完,两个男孩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见。他折回事务所,向园长报告早间作业结束。
快中午时,昨天那个中尉带领昨天那八个人再次走进动物园。他们依然全副武装,带着金属相撞的响声由远而近。军装出汗出得黑了,蝉在周围树上依然鼓噪不止。中尉向园长简单一礼,请园长告诉&ldo;动物园能够使用的板车和挽马情况&rdo;。园长回答现在这里只剩一头骡子和一台板车。中尉点头说据关东军司令部命令,即日征用骡子与板车。
&ldo;等等!&rdo;兽医慌忙插嘴,&ldo;那是早晚给动物投饵的必需之物。住的满洲人都已不见,如果再没有骡子和板车,动物势必饿死。现在都已苟延残喘。&rdo;
&ldo;现在全都苟延残喘,&rdo;中尉说。中尉两眼发红,脸上胡须长得有点发黑。&ldo;对我们来说,保卫首都是首要任务。实在无法可想,那就全部放出去。危险的肉食动物已经处理掉,别的放出去保安上也不碍事。这是军令。其他事由你们适当看着办。&rdo;
他们不容分说拉起骡子和板车撤了回去。兵们消失后,兽医和园长面面相觑。园长喝口茶,摇下头,一言末发。
四小时后,兵们让骡马拉车返回。车上装了货,上面搭着脏乎乎的军用野营苫布。骡子热得和给重货累得气喘吁吁,直冒汗。八个士兵端枪押来四个中国人。中国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身穿棒球队球衣,手被绳子绑在后面。四人被打得一塌糊涂,脸上的伤痕已变成青黑色的病。一个人右眼肿得几乎看不见眼球,一个嘴唇流血染红球衣。球衣胸部没有印字,但有揭去名字的痕迹。背部均有编号,分别是1、4、79。为什么在这非常时刻中国人身穿棒球队球衣并惨遭毒打又给兵们押来呢?兽医想不明白。眼前严然一幅精神病画家笔下有而世上莫须有的幻想画。
中尉问园长能否借铁锹和洋镐一用。中尉脸比刚才还要推悻还要铁青。兽医把他领进事务所后面的材料库。中尉挑了两把铁锹两把洋铜,叫士兵拿着。之后他让兽医跟在他后头,径自离开路走进茂密的树丛。兽医顺从地尾随其后。随着中尉的脚步,糙丛中很大声飞出很大的蚂蚱。四周漾溢着夏糙气息。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中,不时传来远处大象警告般的尖叫。
中尉一声不响地在林中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空地样的开阔地。那是用来修建儿童能和小动物一起游玩的广场的预留地。由于战局恶化建材不足,计划无限期拖延下来‐‐一个圆形范围内树木被砍除,地面全是裸土,阳光如舞台照明只光朗朗照此一处。中尉站在正中环顾四周,军靴底不停地画圈。
&ldo;往下一段时间我们驻扎在园里。&rdo;中尉蹲下用手捧把上说。
兽医默默点头。他们为什么非驻在动物园不可呢?他不得其解,但小心没问。对军入最好什么都不要问,这是他在新京城凭经验学得的守则。大多情况下发问会触怒对方,反正得不到像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