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演沿着街道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看到嵌着金字的公墓标。
他在门口看守处买了两支菊花抱在怀里,娴熟地沿着鹅卵石小径朝着更高的地界去。
温演到达凌峰墓前的时候,凌存已经到了。
他的手里提着甜品店粉色的包装盒和一袋水果,半蹲在凌峰的墓前,低声说着些什么,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青灰色的墓碑。
墓碑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按时来打扫,没有积灰。
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懒洋洋地半躺倒在凌存的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软绵绵地叫着。
凌存熟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像是经常和它见面,还掰了小半块蛋糕给它吃。
“爸爸,我最近遇到了很难克服的事情。”
磨蹭了好一会儿,凌存才扭扭捏捏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似的,他微微提高音量,也让躲藏在灌木之后的温演能够清晰地听见他话语的内容。
凌存打开他特意买的低度酒,拧瓶盖的动作很生疏。
大家都知道凌存从不喝酒,他讨厌一切可能把生活和人生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演想,如果凌峰还活着,一定会一面大笑,一面用那宽厚的手掌按住凌存炸毛但柔软的发丝,豪爽地说:「我们小存也到了会有自己的秘密的年纪了呀!」
“您还记得温演吗?就是小时候总来我家和我一起搭积木、但不怎么爱说话的那个男孩子。您离开我的那天,他也在家里陪我生日。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和他打的是同一把伞,伞面上的图案是彩虹和小棕熊……”
这些细节,温演全都不记得了。
当时事发突然,凌存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泪如雨下。
温演打着伞,手被雨水混杂着风吹过来的冷气冻得发紫,眼睛里只能看见凌存挂满泪水、被霓虹灯照得发亮的面庞。
“我想说的是,在您离开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事情。里面不乏一些很坏的、很糟糕的事情。诚实地说,我遇到了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恋童癖,他当年伤害了我的朋友,害得他的人生彻底毁了。山火事件过后好几年,他悄悄地回到小镇,试图报复温演,却假装我才是他的目标。温演再一次……保护了我,尽管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小的时候,您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会无条件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并不一定能够做到无条件地保护父母。我深以为然,保护是需要勇气和惯性的,如果不是长期保持着‘我要保护某人’的心态,是无法做到在危机降临的第一时间就做出反应的。”
凌存的语速很慢、很平缓,一点都不像他平时扯着嗓子嚷嚷、如同下一秒就要和谁吵架一般的模样。
温演被忽然降落的细水珠砸到了脸,昂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云的缝隙收拢,忽然开始下起雨来。
“我朋友遇险的时候,我差点做了懦夫。尽管最后我回头也没能为他做些什么,还招惹上了奇怪的恶徒,我也不后悔。可是这样的事情越是发生,我越是感到奇怪……奇怪于温演这个人。他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出现在我狼狈不堪、需要帮助的时刻呢?”
啪嗒——、啪嗒。
“他是时时刻刻在看着我吗?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一件易碎的物品来对待?他觉得我是值得保护的、脆弱的、难以独当一面的,所以像是施舍一般,轻飘飘地将沉重的帮助如同蛛丝般悬垂在我的面前。”
地面逐渐被雨点覆盖,呈现出更深一层的色彩。湿漉漉的,像是某种两栖动物刚从水中出来时的皮肤。
“……我不否认他的善意是真挚的,甚至的确是我所需要的。我甚至隐隐地对有他兜底这件事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这种依赖令我感到恐惧。我不由地想,如果不能事事依靠自己解决,而习惯性地去寻求他人的帮助的话,倘若哪天孤立无援,难不成要在原地等死吗?况且人活在这世界上,死亡或是悲伤的时候,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雨滴砸在树叶和草丛上的声音闷钝而细长。
“而且,我也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做事总是很没逻辑,好像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之下的产物。他对我产生的「兴趣」,也不过是随时都能消散的无根浮萍,不能长久。去期待这样的东西,会显得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人的呼吸声,在雨水的噪声里,脆弱到像是几乎不存在一般。
“……我不能再和他继续做朋友了。我甚至没办法允许他再朝我靠近哪怕一点点。爸爸,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温演注视着凌存彻底淋湿的、瘦削的背影,喉头微动。
第23章互相试探
凌存的自尊心总是过剩,这让他更容易被情绪刺伤。
就像盛满了水的水杯,稍稍触碰一下,就会有无法承受晃动的水珠沿着杯壁颤巍巍地滑落。
温演此刻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凌存其实并不喜欢被谁——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人保护。
他固执地认为被保护会让他处于关系中的弱势,因而丧失了最基础的安全感。
雨越下越大,温演没打伞,只是靠在高耸的树下,注视着凌存同样被雨水彻底打湿的消瘦背影。脊椎的凸起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泛着淡淡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