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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林中天独自坐在火车最后一节包厢里，除了他以外，所有显赫的乘客都到前头的包厢开派对去了。他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看着窗外平坦的沪宁平原朝后迅速滑去。生机盎然的块块油菜花田，挺拔茂盛的片片竹林，黑瓦白墙的座座村庄，四通八达的纵横河网，在月光下如诗如画，令人陶醉。

林中天顿觉得从日本带回来多褶的心情已经被江南水乡的美景陶冶得空空灵灵，于是拿出随身带的一本英文版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开始阅读。

俄国的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从一开篇就把林中天带入到俄罗斯多雪的冬天、黑色的森林和女人公安娜卡列尼娜对爱情热烈追求的画卷中去。林中天没有注意到有一位尊贵的少妇莲步入帘，她俏伶伶地穿着一身春装，柔踏轻移地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被他全神贯注读书的神态所吸引。当她的眼光掠过他手捧的英文书本上熟悉的小说字句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林中天这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来了。一抬头，眼睛正同少妇略显惊讶的目光相接，她那一张灿烂美丽的脸宠宛如夜间绽放的昙花在他面前照耀。他连忙站起来，以笔挺优雅的身姿向她行了个军礼，说：&ldo;夫人，我打搅您了吗？&rdo;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站在面前的是年轻的第一夫人，他只凭着她穿的做工考究的上海鸿翔时装公司剪裁的旗袍，和她天然去雕饰的洋气，猜出她是一位纡尊降贵的夫人。

第一夫人欣赏地问：&ldo;军官先生，你在读《安娜卡列尼娜》吧？&rdo;

林中天按捺着自己的惊讶，彬彬有礼地回答：&ldo;是的，托翁的名著我随身带着，有空的时候读一读。&rdo;

第一夫人欲明究竟地又问：&ldo;前头的包厢里正在举行派对，以先生的身份和年华正是秉烛夜游的好时光，为什么不去冶游呢？&rdo;

&ldo;身为军人，要时刻肩负保家卫国的重任，职责在身，所以无法偷得浮生半日闲，即使有一点闲暇，正好用来读名著，陶冶心情，正所谓古人说的修身养性。&rdo;

&ldo;后半截还有一句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冒昧地请问先生成家了吗？&rdo;

&ldo;没有。可以请夫人坐下吗？&rdo;

&ldo;可以。&rdo;第一夫人正想躲开前头车厢里喧哗吵闹的派对，躲开衣香鬓影、西服煌然的包围，躲到第三节包厢里想图个清静，不料碰上了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英俊军官，恰好合她的心情，于是坐下，同他聊天，不失为旅途中偶拾的雅趣。

&ldo;可惜条件有限，我无法为夫人斟上一杯咖啡？请原谅。&rdo;林中天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英国绅士式的作风。

&ldo;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咖啡？&rdo;第一夫人发现对方是个洋派的军官，陡地添了几分喜欢。

&ldo;夫人一眼就看懂了我的英文书，可见夫人英文娴熟，必定喜欢咖啡。&rdo;

&ldo;那么我也猜测，先生一定在英国留过学？&rdo;

&ldo;是的，在烟台海军学校毕业后，被选送进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中尉班深造。去年秋天回国，现在上海高昌庙海军兵工厂任监造官。此次去海军部公干。&rdo;

&ldo;请教尊姓大名。&rdo;

&ldo;林中天，老家在福州。&rdo;

&ldo;福州？福州的马尾可是中国海军的摇篮。莫非，你家里同海军也有渊源关系？&rdo;

&ldo;夫人真是学识渊博。我出身海军世家。祖父林国忠在甲午海战中殉国。家父林树庆现任马尾要港司令，二弟林中地是海军陆战队少校，三弟林中人是海军航空中尉。&rdo;

&ldo;先生果然家族显赫，难怪是海军俊彦，今天得见，不虚相识。&rdo;

&ldo;夫人过奖了。我初入海军，年少无知，所以屡犯错误。&rdo;

&ldo;怎么，听林中尉的口气，当真犯过错误？&rdo;

&ldo;你我萍水相逢，不说我的鲁莽也罢，免得贻笑大方。&rdo;

&ldo;西方有句谚语，年轻人犯了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不妨说来听听。&rdo;

&ldo;好吧，骨鲠在喉，不吐不快。&rdo;于是林中天就向第一夫人娓娓地说起他在东京向别浦家族索讨祖父花翎顶戴的故事。当然，他没有在一个漂亮的夫人面前说出另一个漂亮的日本姑娘对他的苦恋，以免损害女性的自尊。当然，他也没有提及只为崇拜他而从东京赶到长崎与他结识的丁曼殊，以免堂堂正正的国仇家恨变成稗官野史。

当林中天讲到别浦将军冷拒他于千里之外、而他横剑誓死的紧要关头，第一夫人并没有花容失色，而是静坐从容，意态睿智，仿佛自信有奇兵突破，柳暗花明的际遇。夫人这种罕见的神情，让林中天想起军人战前的谋发，古代军事家叫作&ldo;庙算&rdo;，现在习称&ldo;运筹帷幄&rdo;，弈林人叫&ldo;临战解拆&rdo;。

嗣后，说到别浦将军终于被迫交还花翎顶戴，林中天捧回家族的骄傲的时候，第一夫人顿时眉际生春，脱口而出地说：&ldo;好一个罗成叫关，让人荡气迥肠！&rdo;罗成是《隋唐演义》中的少年英雄，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誓死歼敌，故事流传千古。第一夫人把林中天喻作罗成，可见重若泰山。

&ldo;夫人，这只是我雪耻家仇，不值得过喻。&rdo;

&ldo;这是家仇，更是国恨！如果中国军人都如林中尉一样能够舍生取义，那么就是国家和百姓的幸事了。&rdo;这个丽质卓绝的少妇说出的一席话，让林中天感到天然尊长，满腹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