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
我得把眼镜拿在手上,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拿起眼镜时,我看到剪报被人做了批注。那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词,笔触圆润有力:
复仇。
[1]这里指20世纪20年代。
[2]法国最有名的桌式足球制造商。
第2章全班第一和坏小子们
控制过去的人控制未来。
——乔治·奥威尔,英国小说家
《把它涂黑》《没有惊吓》《一》……
刚一进校门,就能看到学校的乐队正在用滚石、电台司令和u2的老歌欢迎来宾。乐声虽然糟糕,却颇具带入感,将来宾引向校园的中心——栗树广场,上午的庆祝活动就在那里举行。
索菲亚-昂蒂波利科技园横跨几个市镇(其中包括昂蒂布和瓦尔邦讷),常常被称为法国的硅谷,在钢筋混凝土遍布的蔚蓝海岸中,堪称一块宝贵的绿地。成千上万家新兴创业公司和大型尖端产业集团都在这块两千公顷的松林里落户。这个地方有吸引世界各地高管的王牌优势:覆盖全年四分之三时间的灿烂阳光、毗邻蔚蓝海岸和阿尔卑斯各大滑雪场、丰富的体育设施和以圣埃克苏佩里为首的优质国际学校。在阿尔卑斯滨海省的教育金字塔中,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稳居塔顶。每个父母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那里就读,用该校的校训许给孩子一个未来——“知识就是力量。”
经过保安值班室后,我沿着行政区和教师休息室向前走。这些建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建造的,如今已开始显现老旧之态,但整个区域依然别致典雅。建筑师巧妙地利用了瓦尔邦讷高原的自然风光。上午,暖风和煦,天空湛蓝。在松林和灌木丛间,在峭壁和崎岖起伏的高地间,由钢铁、混凝土和玻璃建造的立方体和平行六面体和谐地融入了瓦尔邦讷的自然美景中。再往下走,被一大片湖水环绕着的,是一座座半掩在树丛间的二层彩色小楼。每座学生公寓楼都用曾在蔚蓝海岸居住过的艺术家的名字命名,如帕布罗·毕加索、马克·夏加尔、尼古拉·德·斯塔埃尔、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西德尼·贝切特和格雷厄姆·格林等等。
十五岁到十九岁时,我曾在这里生活,住在我父母的教工公寓里。关于当年的点滴,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面对松林赞叹不已。从我青少年时代的卧室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此刻我眼前的绝美景色: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的木质浮桥,还有停船码头……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后,我让自己相信,我喜欢曼哈顿的电子蓝天空胜过地中海岸的风声和蝉鸣,喜欢布鲁克林区和哈莱姆区的活力胜过桉树和薰衣草的香气。然而,归根结底,这是真的吗?我一边问自己,一边绕过阿格拉大楼(一座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环绕图书馆而建的玻璃建筑,里面有多间阶梯教室和一个电影放映厅)。接着,我来到了历史气息浓厚的老教学楼,这些哥特风的红砖建筑会使人联想到一些美国高校。这些砖石建筑虽不合时宜,与整体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但它们一直以来都是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骄傲,给校园镀上了一层常春藤盟校的荣光,让学生们的父母因把子女送进本地的哈佛就读而感到无比自豪。
“呀,托马斯·德加莱,这是在为下一部小说找灵感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迅速转过身去,看见了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笑脸。长发、火枪手式的小山羊胡子、约翰·列侬式圆眼镜、斜挎布包,这位《尼斯早报》的记者还和上学时一样,打扮得怪里怪气。唯一和当年不同的是,他在记者马甲下高调地穿了一件印有“phi”字样的t恤,那可是极左派政党“不屈法国”尽人皆知的标志。
“嘿,斯特凡纳。”我一边回应,一边同他握手。
我们一起走了几步。皮亚内利与我同岁,和我一样,他也出生在昂蒂布。直到结业班,我们始终都在一个班级。在我的印象里,他伶牙俐齿,常常用三段论式的雄辩让老师们下不来台。我们学校具有政治觉悟的学生并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会考后,他明明可以在圣埃克苏佩里上个巴黎政治学院的预科班,却选择了在尼斯文学院读书。那所学校是我父亲口中的“失业人员制造厂”,我母亲更狠,说那里满是“一群游手好闲的极左分子”。但皮亚内利爱发难指责的反叛性格却始终没变。在卡洛恩,他在社会党运动中逆流而上,于一九九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在法国电视二台播放的一档名为《明日青年》的节目中大放异彩。这期直播节目有两个多小时,几十名反对职业安置合同(就是政府强制施行的最低工资标准)的大学生纷纷亮相、畅所欲言。前不久,我在国家影视档案资料网上重新看了这期节目,皮亚内利的镇静自若和放肆大胆令我震惊。话筒曾两度递到他手里,他利用这两次机会向几位政坛老手发难,竟令他们尴尬得下不来台。真是头谁都吓不倒的倔驴。
“你怎么看马克龙当选总统的事?”他突然问我(看来,他对政治依然情有独钟),“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吧?”
“作家们吗?”
“不,我是说该死的有钱人!”他眼里闪着光说道。
皮亚内利喜欢取笑别人,而且常常恶意为之,但我还挺喜欢他的。在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老校友里,我还保持联系的就只有他了:每次我出版新小说,他都会代表他的报社采访我。据我所知,他从没有过在国家级媒体机构大展宏图的想法;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做一个各个领域都能涉猎的全能记者。在《尼斯早报》,他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政治、文化、当地生活),对他来说,自由高于一切。作为一个搜寻独家新闻的辣笔记者,他的文字也不乏一定的客观性。他给我的小说写的书评,我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他读得懂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