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在干什么?”余晖的目光紧紧锁在花园里那只跪伏在地的雌驹身上,问道。“难道我们还是太迟了吗?难道她的心智已经……”
“不,”档案说。“人类并不是盒子里进化而来的生灵。我们来自森林、来自平原,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对风和阳光的渴望。没有土壤,hpI也许也能种植作物,但那和真正置身田野之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而泰勒痛恨那种生活胜过一切。正如你所见,和我们在地表之上合作对人类来说极度危险,但她还是坚持前来,即便自由永远可望而不可及,即便她永远无法触及那个世界,永远只能困在护甲里、隔着头盔玻璃遥望外界,她也并不在意。”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阴天起身望向泰勒,不过她关心的并不是她,而是孤日。“她对你说过吗?”
“没有。”档案转过身。她没必要继续看下去了。“但我能感觉到。摆脱那种生活简直就像大梦初醒。它起初还不是噩梦,但绝望和孤独都会逐渐袭来。你清楚知道除了你以外,你的世界里只有几台机器和电脑,而你真正热爱的那种生活也许永远都与你无缘,你永远都不能……”她停下了口,脸色一红,突然意识到其实不应该由她来说泰勒有何感受,毕竟档案大概不是她的上帝,而这些感受在某种程度上也很神圣。“现在,这个噩梦终结了。经历了足足二十年,泰勒终于第一次醒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不过生活不会永远如此美好。等她意识到她现在连学习基本生活技巧都会是一场灾难……她也许就会明白我们小马也不在天堂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她不会后悔来到这里。”
余晖以不过耳语的音量低声说道:“孤独终日:因为这些紧急情况,我一直都在拖延不说这事,但我觉得我们现在该谈谈了。”
“好啊。”她一屁股坐下。泰勒的快乐也同样充斥着她的内心,她简直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因此她现在实在紧张不起来。
“我们要就此事谈谈,谈谈我是不是应该对你这颗星球上的其他人类也这样做。你从没告诉我他们的生活如此压抑,我也许会因此改变我做过的决定。”
亚历克斯也看向她这位来自艾奎斯陲亚的朋友:“许多人并非如此。新一代人对地下都市中的生活更为适应,那里的文化也为此进行过修改,第一代人从不美化地面上的生活,更从不将其神秘化。这是为他们好:这样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他们大概就不会有和泰勒一样的感受了。克拉克司令也希望他们能借此自由成长,不必死死抱着对那个世界的怀念不放。”
余晖不为所动:“但人类能活大约一个世纪对吧?”
她点点头:“大部分是,但更有可能会稍长些:他们的饮食和其他生活方式都近乎完美,而医疗也是随叫随到。但……”她打了个寒战。如果渡鸦之城的老年人最终年老体衰,无力继续为这座城市作出贡献,那他们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克拉克也是其中一员,而他自己对此都很不乐观。渡鸦之城在这二十年里大幅扩张,可容纳的人口几乎翻了一番,但它也不可能永远扩张下去。cpNFG力场发生装置已经优化到了极限,除非他们能有什么革命性的突破,否则他们最终还是会遇到能源的限制。
而在此之前,他们用于制造替换部件的原材料也许就早已耗尽——除非地面上小马掌握的科技能飞速发展,或者他们对冯诺依曼机的投入到那时终于有所回报。但就亚历克斯所知,探机网络的扩张速度比预期还慢,过了接近二十年数量也没破百。除非它们随后的扩张全都一帆风顺,否则hpI的太空采矿计划可能得过一千年才能收到红利。
“但什么?”余晖表情愈发凝重。
“泰勒这一代人确实都或多或少有着与她类似的想法,都希望重新回到地表。但他们每个人都极其重要,至少在他们还能为这座城市出力时不能随便离开。他们是会逐渐衰老,也许会逐渐体力不支,但在那里不算什么大问题——渡鸦之城里又没什么体力劳动。那座城市还需要他们的智慧维持其正常运行,为其发明接下来几个世纪必不可缺的各项技术。就和我对你说的一样,我也把你的提议告诉过克拉克,但他立即拒绝了你的好意,甚至拒绝就此事与你交谈。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离开。”
她面露怒色:“你们种族最后的成员居然给自己选了个独裁者?”
“别这么说。”亚历克斯的语气同样恼怒。“别用我们关于公正的标准来评判他们,余晖。”
阴天畏缩地后退了几步。她之前一直都非常安静,亚历克斯都忘了她还在这了。“我……我去给泰勒拿杯柠檬水来。”她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亚历克斯继续说道:“渡鸦之城需要每一位有工作能力的人为其效力,它才能存续下去。不是得维护通风设备,就是得重修老旧的cpNFG系统,就算这些事情你都不做,你也得设计新一代的钍反应堆,最次也得发明长久保存食物的新方法。他们的每个计划对他们的生存都至关重要。”
“禁止人们离开确实不合适,但如果有相当一部分人……比如有三分之一的人决定离开,渡鸦之城就会毁灭。到那时,每个人就只能从接受你的帮助,变成小马搬出城市和等待几年后机器全部停机,任由魔法杀死他们之间二选一了。三分之一想要离开城市的人将会因此决定所有人的命运,你难道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独裁吗?”
余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她有些沮丧地说道:“那如果他们都想离开呢?”
“他们不会的,虽然也许最终会……”她连忙摇摇头。“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只有泰勒遭遇的这种情况。克拉克绝不会冒任何人死亡的风险进行实验,但泰勒当时对他来说已经死了,因此他没什么可不满的。而我们就借助她证明了这个法术有效,让他们知道他们不幸遭到暴露的人有另一个选择,或许……或许他们容纳不下的人也因此有了其他选择。”她再度回想起他当初所说的那些话,那些对老年人未来的裁决,这些话语在她心中久久不能散去。克拉克自己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不会仅仅口头说说而已,而是会成为第一批牺牲品。
“虽然我很希望如此,但我没时间一次又一次地释放这个法术。不过也许我们能把它附在某个物体上,用十几只普通独角兽给它充能,这样就不必每次都需要我了。要是你觉得他会同意,我可以在这方面多花点时间。”她随后抬起头,看到草地中央的那只小马正兴奋地向她们走来。
“那我马上去给他打电话,你现在就指点指点这只新任小马该怎么走路吧!”她笑着向房门跑去。
“孤日,你也知道怎么走路啊!”
“你走的时间可比我长!”她一边喊着,一边冲进屋里寻找她的手环。她对这次谈话并不抱什么希望,但也许它会让一切从此大为不同。变成小马可比克拉克给渡鸦城里的老人定下的命运要好得多。
***
一切尘埃落定,亚历克斯终于回到家中,发现奥利弗就在地下室里等着她。他坐在一把为小马设计的椅子上,注视着电脑显示器。他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屏幕,上面都显示着他那些医学书上的文字和插画。整间书房早就改造成了他的工作室,每面墙上都挂着巨幅解剖学插图,不过亚历克斯总是泡在图书馆里,对这间房间变成什么样子并不在意。
听到她走进门,奥利弗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笑着与她四目相对,亚历克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因此加速。就和她的朋友们一样,奥利弗也经历了二十年的时光,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也同他们一样与人类并不完全吻合。奥利弗确实长大也长高了一些,但他的变化只不过如此,完全不像已经四十五岁的样子。要过多久他们身上才会出现可见的变化?无论如何,他容貌未老确实让他们的感情更容易延续下去,因为自亚历克斯从艾奎斯陲亚返回以后,她的身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要是奥利弗开始显露出年老的迹象,那他们两个会不会有谁开始感觉古怪?虽然考虑到亚历克斯的体型只有这只成年雄驹的一半,他们这对夫妻其实已经很奇怪了。她倒是不介意,但她不知道奥利弗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多久。
“你这次回来的时候居然还是一整块。”他笑声中暗藏的伤感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不是在身上哪里还有严重伤口吧?”
“我也爱你,奥利弗。”亚历克斯像只动物一样在他身侧蹭了蹭,借此表达自己的爱意。而虽然他用词嘲讽,他还是同样激动地把她拥入怀中,让亚历克斯陷入强壮的他带给她的安全感之中。“晚饭吃什么?”
“我有好几个主意,等着你来做决定呢。”他先是佯装微笑,随后甩甩头从她身旁快步走过,上楼走进屋内。“好吧,其实我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回来,不过反正我也没吃饭,没关系的。我们就吃……”他回头瞟了一眼,发现她也跟了上来,于是停下脚步:“别来,你可别来帮忙,亚历克斯。你负责告诉我这次冒险如何,而我负责做饭,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她把他的后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随后跟着他走到厨房门口,跳上吧台前的一个升降椅,让自己能借此看清他打算做些什么饭菜。“那好吧,但这次发现的情况非同寻常,下个月我再去市议会的时候肯定得让他们听听我对这件事的报告。”现在市议会其实只有三十名议员,来自全大陆各个大型聚居点。她依旧代表亚历山大出席,但由于会议只是一年一次,其他时候她还是无所事事。“我还没把这事报告给市议会,所以别把我告诉你的情况传出这间厨房。”
“我保证,”奥利弗从厨房各处的食物储藏盒里取出几样新鲜食材。他把它们放到水槽旁边,用蹄子轻轻拨了一下水龙头,清水随即流下。尽管这种场面亚历克斯已经看了二十年,她还是因此心底一阵发寒:这都是他们的功劳。都是因为他们,现在水管里才有自来水,电线里才有电流流动。“保证守口如瓶。”
“那好。”她向他靠去。“我们貌似终于知道卡律布狄斯是什么了。”
***
尽管之前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她那一夜还是难以入眠。她体型很小,行动也很小心,因此她没把奥利弗吵醒就挪下了床,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卧室门走下楼去。她儿子的卧室大门紧闭,但灯依然亮着,因此她下楼时也尽力放轻脚步,以不发出声音的最快速度悄悄溜出房外,最后走出小路踏上草坪。
余晖就坐在后院里的一个小土堆上等着她,身披长袍用以抵御寒风——或者说用以掩饰身份。她身旁矗立着一块她亲蹄刻下的石碑,即便在黑暗中,她也能借助月光看清最上面的一行碑文:汉——忠诚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