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4月21日,平常不过的日子。
昨晚一场骤雨,今晨的空气宛如酣梦初醒的流岚,全然是可见可触的,煞是清新又怡人肺腑。约莫七点钟样子,初升的太阳才为门窗渲染上金色,早出觅食的两只玄燕已啄来虫子喂新生的雏仔。
有个身著一套天蓝色运动服的小男孩,浓眉大眼、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纤巧的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暂且不说,让人一看好不留恋和羡慕童年。
小男孩打扫完自家的庭院,正把笤帚放回三间老屋的墙根,燕呢的声音让其不自觉地抬头观望吊楼处的燕巢。燕巢像竖切的半个葫芦,囊大口小,牢牢的粘在吊楼下方,它是一对恩爱的燕夫妻用小嘴一次次衔来黑泥堆砌而成的,外观虽不如蜂巢那么精致,但也称得上是一件粗犷的艺术品了。
雏燕前两天刚孵出壳,还无力爬到巢口让人观赏,但听细细簌簌的呢喃能分辨出是两只。观者无需借梯攀高即可想象,它们宛若两个特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呆在父母用细草和羽毛铺垫的温床里,畅想着巢外的蓝天白云与阳光。这时,燕妈妈叼着一条小虫子凌空飞至巢前,双翅忽然一收,快速又准确地钻进了窝巢,随即两只燕宝宝“咿哟”争鸣,估计是在公平地一个品尝一口,妈妈艰辛找来的食物;燕爸爸昂首临风站在近旁的凉竿上,也叼着一只鲜活的小虫自豪地等待,显出了一家之主的谦让及大度。
这对日日相伴的燕妮是今年新飞来定居的,与吊楼居中的老住户相处得很是融洽,他们经常飞到彼此的巢边无拘无束地交流,经常在雨过天晴或傍晚时分一齐窜上天空享受飞舞的乐趣。这是它们初为父母,这份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幸福,不知与人类是否相同?
小男孩正看得入神,奇思频现,他大伯二伯约好似的一起朝院内走来。相距尚有好几步之遥,大伯就笑眯眯先招呼:“乖侄子,看燕喂仔呀,好兴致哟!”未等小男孩回话,二伯紧着又开了腔:“海流啊,幺叔回来了没有?香蜡纸烛、瓶子酒以及十七串鞭炮是否已准备妥帖?”小男孩一头雾水,但还是如实地告诉两位长辈,家父还没有回来,需要准备些什么也不太清楚。大伯立刻敛了笑容,不满地说了句“还没有回来?搞啥名堂!”二伯马上附和着嚷道:“怎么回事嘛?谷雨都过了再不上坟,怕是要让全寨人都耻笑我们,对先人太缺少敬畏之心了吧!”
孩子毕竟是孩子,说话比用直尺画线还直“会有这么严重?你们不是说过,清明的这个月哪天上坟都一样吗?”当然,再直的人也不会忘记邀请尊长进屋歇息,并宽慰他们,或许等等家父就回来了的。大伯推说家里有事,待会儿再来请安,二伯则口无遮栏地任言狂飙:“不必啦。反正我与大伯是十足的老农,倒不觉得尴尬难为情的,幺叔可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公家人,脸面最为要紧!”
说来也巧,当大伯二伯恃长无忌、一吐为快时,小男孩的父亲歌达仁气喘吁吁地拎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因歌海流——我,正侧着身子,大伯二伯又背对着朝门,竟没有被人发现。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父亲此时那可是既目睹又耳闻,虽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是不容置否的真实,但还是被气得够呛。然,他很不是滋味地立在院中克制了良久,才冷不丁甩出话来:“你们两个大的当得真舒坦,佩服、佩服!”
大伯二伯急忙转身,愣住了。我一听父亲说话的语气,既不好上前迎接也不便抽身离开,站在原地又感觉横竖都妨碍。父亲先责问一句“当老农有什么不好?”接着就开始数落:“你们在生产队可挣公分,上自留地能刨出补给,即使没有发财,也算得上有产阶级,哪像我这公家人,‘臭老九’一个,除了有个儿子有几片十年前分家时被挑剩的破瓦,还有什么?!”
大伯二伯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父亲视而不见地继续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思源中学上马才一个多月,为这恩泽本乡本土千家万户的惠民工程,我在县里那可是签了‘军令状’的,必须确保今年九月一日要正式接收第一届新生。”
大伯二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都显现出惊愕的表情。
“我得承认,”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发出的亮光仿佛一下子穿透了厚厚的镜片,话音也随之提高:“我的确没有齐天大圣的本事可变出三头六臂,能够公家私事一齐抓。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吧,诚然,理解需要觉悟,但也不能年年总是如此,兄弟不买回孝敬的心意,宁可长等久看。若真怕人耻笑,在后园沟挖个坑先躲起来,公家人凌晨五点起步行了二十里大路,至今连口水都没有沾唇呢!”
大伯向我吐了一下舌头,随即满脸堆笑对着出力又破费的公家人好言相慰:“幺叔辛苦了,得罪得很,我们是人大无用、槐粗没材。我与老二马上把东西拿过去加工,兄弟先好生休息,等我们弄好了再来请你到山上新鲜、新鲜。”二伯很是心领神会,立刻恭敬地走到家父跟前,把大小五六包沉甸甸的袋子接到手里,并回过头亲切招呼:“海流,我那边茶泡好了的,你一同过去倒杯来给阿爹解解渴吧。”父亲没有说话,背着手疲倦地走进了家门。
进屋后,父亲先到厨房用火上正烧着的热水洗了帕脸,点上一支香烟,便步入书房,坐到那张据说用了好几代人的红木书桌前,检查我半月来的功课作业。我恭顺地站在父亲的右侧,以避免吸进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呛人的烟草味,小鹿儿则在胸口里怦怦乱跳,深怕哪儿出了差错又遭训斥。
父亲一篇一页地查看,我大气不出一分一秒地等待,等得久了,便不时地偷窥父亲的表情变化,但他严肃的脸上让人很难有所发现。这时刻最为考验人的耐心与韧性,如果没有在沙场上久经磨练,会因时间仿佛凝固而弦晕,会为握紧的两个小手心不停地渗汗而虚脱。三刻钟啊一节课的时间,足够我从历经风雨的百年老屋爬上斜对门的山顶,拔两根打陀螺的嫩香麻又跑回院中的大龙爪树下嗑一杯瓜子,父亲才把作业的最后一面轻轻合上,侧过脸对着我静看了五六秒有多,方送了一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评语“你应当还可以写得更好些。”
作业上没有出现纰漏,比独享一尾半斤重的大鲫鱼还要幸福。吃鱼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小杯酸醋就可以软化,而父亲劐麻一样的训话,音阶虽只比低八度略高一点,但它却深刻脑海的底层,让人一辈了都难以清除。
父亲对我说话做事写作业的要求,简直是近乎苛求——话要说得条理清楚,用词准确,且需经过大脑;做事要胸有成竹,以充裕的时间思想,用最快的速度行动,最急最紧要的事应优先作为;作业必须按时完成,必须按规范的格式书写,做错的必须订正等等。不过还好,父亲的要求虽然严而又细又多,但经他一说就可让人牢记于心——上学之前,必须检查确认文具与书本已备齐,否则就像上山打柴的樵夫不磨镰刀,辛苦了半天却收获甚少;练毛笔字,字迹尚未干透不要翻页写,否则就好比往白脸上抹黑锅灰,连自己都觉得丑;读书就应爱惜书,书的价值不止在于是否已看过,而是当你再翻阅时,它依然完好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