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中明白,正是明白,才更要劝皇上不可意气用事,您顾惜自身,大启的福泽才能绵长。”“若国破无存、山河倾覆,君王立于何处?”更何况,他的故岑还在等他。“但冲锋陷阵是臣子的职责,守不住关口是将军失职,不是君王的过错。臣大半辈子都花在战场上,臣的儿子、兄弟,都长眠在那里,臣愿做大漠枯骨,葬于边疆。”端平侯起身,坚定地跪在晏谙面前,浑浊的双眼在这一刻重新燃起光芒,即便头发花白,脊背也不如从前挺拔,却另有一种威武铿锵,仿佛能从中窥得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臣自请出征,为皇上分忧,望皇上成全!”他一辈子的劲敌古赤那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儿子或许比他还要出色,但端平侯却老了。他几乎可以预料此去的结局,但他没有一丝犹豫就进宫求见晏谙,如今也恳切地希望晏谙能够允准,他愿意用这副残破的身躯代替年轻的帝王涉险,即便以性命为代价。晏谙不可能不动容了,他起身上前,亲自将老侯爷扶起来,“侯爷忠义,朕都明白,但,这一仗,非朕亲自去不可。”端平侯神色微变,正欲再劝,便被晏谙止住了:“朕这一走,京中便只剩下您和首辅二位可以托付,若生变故,朕希望你们可以防住奸人、守好皇宫。”送走端平侯,晏谙彻底没了睡意,月沉如水、冷夜无声,晏谙不要人跟,独自前往御花园坐了片刻,被深夜的寒意凉到指尖发冷。料想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惹出风寒,误了事便不好了,晏谙裹紧衣服起身,却没回去,而是到贤太妃宫中拜访了一趟。即便深居后宫,贤太妃也接到了战事的消息,后来又听闻端平侯在御书房外求见,挂心着迟迟未眠,眼下刚准备就寝,便听得晏谙来见,颇为意外,一时也摸不清楚晏谙的来意。晏谙迎着贤太妃惊疑不定的目光,斟酌着道:“朕方才接见了侯爷。”贤太妃心头有一点慌:“父亲他……冲撞了皇上?”“太妃多虑了。”晏谙哭笑不得。贤太妃稍稍放下心来,“那不知皇上深夜来找本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的确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晏谙索性直言了,“朕亲征之事已定,甫一离京,定有动乱,太后……与朕离心,皇宫内只怕是要交付给您了。”“漠北,与本宫可谓隔着血海深仇,皇上替本宫一双儿女报仇,无论是什么托付,本宫都会拼力一试。”贤太妃倒是没有在这件事上推辞,“只是,此战毕竟太险,相信群臣早已劝谏过了,皇上还是非去不可吗?”“是非去不可,”晏谙微微一笑,“不仅是去杀外敌守国门,也是去救回朕的心上人。”“……什、什么?”贤太妃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次挂帅出征的故将军,正是朕的心上人。他夜夜宿于皇宫大内,朕虽未宣扬,却也不曾刻意压过消息,难道娘娘你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吗?”看着晏谙不慌不乱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贤太妃简直都要困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她倒也听到过三言两语,只是没怎么上心,而且这种事旁人胡乱猜测是一回事,晏谙这么光明正大的跑到她面前来亲口承认,就是另一回事了!贤太妃勉强控制住表情,“皇上自己的事情,何苦告知本宫。”“因为这件事跟娘娘有一点关系,确切的说,是跟晏曦有一点关系。”提起晏曦,贤太妃果然有些不淡定了,于是晏谙飞快地道:“如若此番朕与故将军可以平安回来,朕会立他为后,且从此后宫再无旁人。但我二人注定不会有子嗣,曦儿聪慧,朕打算将他过继至名下,立为太子,彼时会尊娘娘为太后,如此一来,您仍是曦儿的祖母。”贤太妃惊得久久不曾回神,全凭愣住了才没从座位上跳起来,待将晏谙这番话消化完,她径直站了起来,憋了半晌方道:“皇上真有这个心思,不如从宗室中另择他人罢!曦儿不做太子。”“曦儿还小,您怎知他的意思?”“本宫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事已至此,贤太妃也顾不上礼数尊卑了,她膝下只剩下晏曦了,绝对不会允许晏曦有任何差池!晏谙也起身,他其实早打定了主意,他今日过来是告知一声,不是与贤太妃商量的。但他也不想闹得太僵,便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朕知道娘娘是不想曦儿卷入事端,从前皇兄便是如此,但是娘娘,晏谦没能逃脱,既然生于皇室,便势必要被卷入这个漩涡,不争权拿什么自保?更何况太后早将你们视作眼中钉,一旦她起势,您和世子如何自处?如今朝堂虽有动乱,但来日,朕会交给他一个安宁太平的江山,朕保证。”“皇上当真要如此吗?”冷静下来,贤太妃才顾得上感到荒唐,“恕本宫直言,立一个男人为后,还为了他不设后宫不留子嗣,群臣怎会同意?你又让天下臣民和后世子孙作何感想?”“这是朕的事,不劳太妃挂心。”晏谙道。贤太妃头疼不已,她想不通,晏谙怎会生出这样的荒唐心思来?还这般油盐不进,执拗到劝也劝不动。“皇上,前朝并非没有男宠男妃的先例,只要无伤大雅,群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若你执意做到这个份上,只怕会闹得多方难堪。你年纪尚轻,又没有成家,无人讲给你,我可以告诉你一则秘闻。皇上还记不记得那封从未示过人的罪己诏?绍宁皇帝写下的、唯一一封罪己诏。”晏谙踏着月色去了东观殿,独自一人翻遍了殿内每一个角落,终于在蜡烛烧尽之前找到了贤太妃口中的那份罪己诏。他并不识得绍宁皇帝,二人之间隔了数代,诏书放了太久,有些破旧,晏谙打开得很小心,他将只剩了个底的蜡烛小心地端过来,照亮诏书上的文字。很陌生的字迹。帝王罪己,多有愧于天下,或有亏于黎民,但这封罪己诏,洋洋洒洒,诉尽了思念,甚至是悔恨,恨不当初,恨有相负。读着这份手书,晏谙隔着纸页,能感受到绍宁皇帝满腔爱意。贤太妃说,宫中有传闻,绍宁皇帝有一位心上人,不知身份,不知来历,虽为男子,却受尽了帝王偏爱,无人可比,荣宠至极。但晏谙看着诏书上最后一句话:特书此诏,以警后人。后人皆传,绍宁帝一世深情,晏谙却从这封从不示人的诏书上看出了点旁的东西。虽然不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作为数百年后的后人也无从评判先人对错,可如若真的用情至深,又何至于悔恨到如此地步?即便真有苦衷,为何不能在尚可挽回时痛思己过,也不至于幡然醒悟却发觉为时已晚。贤太妃叫他来看罪己诏的本意,大概是想告诉他,连绍宁帝这样深情的人,都没有做到他这种地步,或是想说即便不封为后,也可以给尽旁人无比羡艳的宠爱殊荣,抑或者还有什么旁的用意,晏谙懒得去揣测了。他早就已经做好的决定,不可能因为这点与他无关的小事改变,况且他看完这封诏书,更觉得自己非要坚持不可。先人做不到的事,他愿意为了故岑放手一试;从前不曾有过,便由他来开创这个先例。后人若能知晓明宣帝晏谙,便会知晓与他并肩的明昭后故岑,知晓他的名姓、来处、功绩。他们的感情不需后世评判,但从此千秋万代皆是见证。他要与故岑做千古帝后,无需避讳什么,可宣之于口,可昭告天下。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不堪重负地熄灭了,腾起一缕轻烟。晏谙抬头,从窗子望出去,地上不知何时落了霜,像一层薄雪,天已经亮了。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较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