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平心静气地听着,不时挥笔写着什么,当孔允樾话音一落,他便将手中的黄绞朝吴良辅的手中一放:“念!”
“据奏皇后母仪天下,关守甚重,朕正是出此考虑才决定要废后的。朕好简朴,而皇后则嗜奢侈,朕日夜为国事操劳,而皇后却搅得后宫鸡犬不宁,何来母仪天下之说?因此,为着大清江山社稷所想,朕定要废这无能无德之人。尔为大臣只知死守理法,将来以何颜面对尔祖宗孔夫子?”
福临振振有辞,乱扣帽子,弄得满朝文武哭笑不得。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后宫之事一向诲莫如深,如今皇上脸面也不顾了,当众数落着皇后的不是,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莫说他们对皇上夫妻间的私事没有发言权,就是有所耳闻也得装聋做哑呀!
尽管皇上心意已决坚主废后,谏者要受惩处,但此事关系太大,在孔允樾之后,终于有许多大臣们不避帝威,冒死上奏。他们纷纷上疏谏阻,称“夫妇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终”,“昔日册立皇后之时,曾告天地宗庙布告天下,现谕未言及与诸王大臣公仪及告天地守庙之事,请求皇上慎重详审,以全始终,以笃恩礼”云云。御座上的福临有些沉不住气了,脸色渐渐地阴沉了下来。
“太后懿旨到!”
福临一楞:早不传晚不传,额娘偏偏在此时此刻传了懿旨来,是祸是福呢?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接过懿旨的时候手竟有些哆嗦了。
内院大学士、九卿、詹事、科道等文武百官进进出出,走了一拔又来了一拔。他们似乎已经结成了一种同盟,甚至连冯诠和陈名复这一对官场上的“冤家对头”也联名奏谏,站到了一起。
少年天子成了众矢之的!可他的神色却不再黯然,而是一面灿烂。难道是巨子们所提的以选立东西两宫贵妃来补充后宫之议得到了他的首肯?这样皇后仍居正宫,但实际上已与帝分居,既避免了废后造成的惊动朝野的混乱,也满足了皇上另找新人的要求,两全其美,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一连数日,皇上的态度越来越亲切,群臣们渐渐打消了顾虑,以相当巧妙委婉的措辞上疏,请勿废休,另行选立在东西两宫,“则本支日茂,圣德益先,可为万世法英”。他们撇开了睿王代为是婚以及皇后无能与帝参商请理由不谈,因为,如果否定皇上所云,未免使天子难堪,会惊羞成怒,坚拒忠谏。如若言及大清一向需要借重内属蒙古尤其是科尔沁部王公的力量,则对堂堂大清皇帝的龙颜不利。故而,增选东西两宫贵妃,皇后仍居正宫,就成了群臣们一致认为是两全其美的妙计了,他们是用心良苦,而皇上又是怎么想的呢?
养心殿的东暖阁里,叔王济尔哈朗正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宗室贵族中的议政王、议政贝勒、议政贝子与八旗国山额真兼议政大臣及专职的议政大臣一起,共同议政,这种形式起源于天命年间,它既是君权上升王权较前有所下降的产物,也是皇太极抑制身为旗王的亲王郡王的产物和重要手段。年轻的顺治皇帝继承和发扬了皇父首创之制,增加议政人员并扩大了其职权和影响。除了德高望重的叔王济尔哈朗之外,还有和硕承泽亲王硕塞、和硕肃亲王富寿、端重郡王博洺、多罗简郡三济度、多罗敏郡王勒度等王公贝勒贝子,此外,两黄旗重臣索尼、鳌拜、苏克萨哈等人也破例应召参加。福临身着龙袍,尊贵中透着洒脱,时不时地闻着鼻烟,神情甚为悠闲。
“朕自提出废后以来,已过去了数日,朕一忍再忍,着议政请王、贝勒、大臣及各官反复议奏,今天也该做个了断了。实不相瞒,自朕册后之日,就是朕与后分居之日,常人尚且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我堂堂四海之君?就称召幸嫔妃得生龙子,亦非嫡出,又哪来的本支日茂呢?喏,你们看看,这是皇太后的懿旨,她老人家如此通情达理,在废后一事上由朕自行裁酌,你们又何必坚持反对呢?”
议政王大臣们的头脑中可没有汉人大学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既然皇太后都发了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郑王济尔哈朗有些困难地从坐椅中起身,竭力挺胸凹肚,说话未免有些气喘:“老臣谨遵圣旨,无庸更议!”此言一出,众人立时随声附和起来。和硕亲王硕塞是皇兄,自然要给皇帝福临面子,而安亲王岳乐与简亲王济度是亲兄弟,见父王济尔哈朗已经发了话,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了。至于郑亲王济尔哈朗本人,他说的当然是违心的话。尽管他的处境比任何一位王爷都好,也是他有生以来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他是此时仅有的一位“叔王”,德高望重,受到皇上和太后的尊重,他身为四位和硕亲王之一,议政王之首,一家是王爷,在群臣中是三朝元老——但,济尔哈朗并不糊涂,他已经意识到了少年天子已非过去的傀儡皇帝了,他要乾纲独断,他是圣尊天子,谁敢冒着被廷杖打死或监毙狱中或满门抄斩的危险拼死谏阻?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完全屈服于帝王威严,照旨办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尽管贵为叔王,济尔哈朗的脑海中仍时常出现曾不可一世的皇父摄政王惨遭鞭尸削爵的情形,要保住头上的王冠和乌纱帽,只有对乾纲独断的少年天子俯首帖耳!
少年天子福临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牙:“知朕者叔王也!废后之事,实难启齿,然而朕已整整忍耐了三年,故有此举,既各位皇叔皇兄都无异议,那就尊旨实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