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禧对乐器城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小时候吵着闹着要一台钢琴时,被温良明带去过那里。但她记得富西市从前的乐器商城都只会开在专门的地方,穿过爱奥尼亚柱的气派门廊,里面也是金碧辉煌。有西装革履的服务员带着白手套,拿着产品册,跟父亲亲切又友好地低声交流。她半倚靠在松软的皮质沙发上,喝一口鲜果汁,再往嘴里塞进一个圆蛋挞。温禧努力在记忆的脂膏中搜刮,确认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家钢琴店的提拉米苏是真的很好吃。她在那里吃过很多。一楼是花市与鱼市,二楼是珠宝玉石古玩,三楼是二手乐器商店。温禧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感觉新鲜恣意,如入乐园之境。“要买只金鱼回去吗?”温禧的裙摆太长,鱼市的地又不干净,湿漉漉的,浮着青绿的藻荇与乌黑的渣滓。时祺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裙摆捞起来。她将面颊贴在玻璃缸前,那些金鱼就你争我夺地来亲吻她的眼睛,仿佛也知道那是世间最漂亮的宝石。他看见她站在鱼缸前流连忘返,便问她要不要买一只金鱼回家。他最想将她带回家。“不用了,不是要买钢琴吗,我们赶紧走吧。”“好。”时祺又细心地整理她的裙摆,让她站起身。终于他们在三楼停下。昏黄的日光灯下,室内阴冷潮湿。乐器行被分为钢琴与其他乐器。左边是其他乐器的栖身之地,杂乱无章;另一边是各种钢琴头尾相接,同样毫无秩序,好像称斤论两的菜市场。玻璃面上贴了块粗厚牛皮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老板在剔指甲,刚将甲面上灰尘吹开,先隔着琴身看见温禧的一双皮鞋,知道今天来的是百年难遇的贵客,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给谁买啊,男的还是女的?”他问。他稀疏的头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灯泡,几根发丝像水草一样趴在头顶,油光水滑,一瞬间让温禧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了,秦叔,什么时候买琴还有这讲究?”身侧猝不及防插进一道冷冽的声音,救了急。“嗬,时祺,原来是你小子。”只见阴影中站着的人影骤然显现,偏暖的灯光落在时祺的脸上,眼里痞意复现,好整以暇地抱臂。“有日子没来了啊。”温禧闻言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温禧,好奇两人的关系。“以前天天赖在我这弹琴呢,赶都赶不走。”秦叔露了个笑,与她解释:“现在出息了,看不上我这里了。”“哪能呢,怕您嫌我。”时祺浑不吝地回敬一句。温禧便跟着问好,声音像蜜桃似的,脆生生的,只说到长辈心坎里去。“这次来有何贵干?终于舍得买钢琴了?”秦叔问,盘起腕上檀木手串。“是,您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他开心,便也愿意跟着他们多介绍几句。“96年的,最近新到的老钢琴,手感好。”秦叔发现时祺的目光在这台哑光黑漆的钢琴上停留,着重推荐了这一款。“你别看他现在不起眼,现在那些合资品牌到处偷工减料,还不如当初的老钢琴保真。”“钢琴这东西,还得是从前旧的时候有真材实料。”他好像陷入旧日的回忆中,怀念从前质朴无华的货品价格来。“那一款是这两年的,卖得贵,不划算。”时祺背着手在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一会伸手敲敲这个,一会摸摸那个,一旦发现他看中哪台钢琴,秦叔便凑上来给他介绍。也许是因为鱼市就在楼下。秦叔的乐器行里也养了金鱼,幽蓝的鱼缸在安静地发光,燕尾金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裙尾一张一合,婀娜多姿。“秦叔,你这定价不厚道吧,隔壁双燕城都只卖两千四百元,还是九成新。”时祺对钢琴的报价信手拈来,熟稔的好像亲自看过老板的进货价。因是熟人,秦叔被拆台也不生气。“哎呦,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能跟那边比。”他听完时祺的话:“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来我这讨价还价了。我这辛苦一日,连个饭钱都挣不到,你还要在这克扣我。”他越说越兴起,两片厚嘴唇唾沫横飞。“干脆我不当这老板,把这店给你,看你一日能卖多少。”“你说得没错,我最近还真在琴行工作。”时祺这么说,虚虚实实,说的话半真半假。“那些老主顾都想你呢,说你装的琴最好。什么时候回来再做做?”“现在学业繁忙,没有时间啊。”“什么学业,我看还不是”在老板与时祺耍贫的功夫里,温禧好像被莫名的引力吸着,自己走到另一个地方。越往深处走,潮湿的木料就散发出异样的味道,她的视线被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截留。温禧好奇又胆怯,像想偷吃鱼干的小猫,伸出手,又缩回,犹豫着不敢上前。“诶,小姑娘,那个别动。”却被秦叔制止。黑布也在此刻被温禧掀开。她红润的面色像瞬间被水洗净。时祺察觉到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钢琴前,看见琴面上有古老的雕花,刷着红漆,或深或浅,明晃晃地,看着好像血迹,让人触目惊心。“这个太吓人了,是原来我们老南江的一起悬案,一具女尸被分以后,藏在琴盖下。”摇晃的白炽灯接触不良,耳边还有滋滋的电流闪过,忽远忽近。秦叔的眼神骇人,好似在说一个鬼故事。“买家嫌晦气,又架不住它贵,就放在我这里处理。”温禧控制不住胃肠翻涌,那些遗忘已久的血腥气,在潮湿阴暗中卷土重来,她扶住墙角,终于忍不住往外干呕了几声。愿者上钩眼前的状况却好像更糟。整台钢琴都在流血,那些陈旧的斑痕慢慢鲜艳,变成亮色交融,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血影,潮湿又粘稠。温禧极力控制,才不在脑海里去描摹那具尸体的模样。但物极必反。下一秒的自己就好似被强制在凶案现场观看,看见一条灰白的手臂,从没盖严实的琴盖缝中伸出来。她的心脏像一瞬间被人捏紧了,蓦然抽痛。血珠缓缓滑过雕花的琴面,连续不断地滴落,积少成多,在钢琴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汪血池“小满,别想了。”直至一个熟悉的怀抱将温禧拥入,干净又冷冽,强硬地把她包裹。像是只力竭的蝶,她腿一软,轻易地就被他捕获。时祺看见温禧不适的模样,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半扶半抱,将温禧飞快地拉离幽深的现场,重新回到光源更强的外间。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才发觉温禧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微微发颤。时祺从来没见过温禧这么惊慌的模样。他宽厚的手掌扣在温禧的肩膀上,将她重新拉回现实,她被熟悉的气息笼罩,那些骇人的场面也跟着烟消云散。温禧失焦的漂亮瞳仁终于重新明亮,看见少年紧锁的眉尖。“没事了,没事了。”他不断地重复,低声宽慰她惴惴不安的内心。“嗯。”她也低声应。“怎么还哭了?”时祺伸手,轻轻拭去她眼尾跃出的泪。在南江警局里,他们将时祺当作半个警队人,讨论起卷宗也从不避讳,时祺听久了,现在听秦叔偶然提起这一嘴,也觉得无关痛痒。这个世界原本就像被刷上红漆的黑钢琴,血凝久了,暗无天日的秘密自然就无法分辨。秦叔已在此时重新把黑布覆盖整齐,将骇人的藏尸器物彻底掩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