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泼漆恐吓是讨债者最惯用的追债手段,欠债人不仅要面对地址泄露的恐惧与人身安全的隐患,而且要时刻提防被远亲近邻发现,从而引来他人棘手的嫌恶。双管齐下,稍有自尊的人,心防崩溃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她积累出的经验。温禧没有邀请时祺进门,他就绅士地等在门口,心中稳重的天平七上八下,上面站着温禧,她每走一步,就塌陷一小块。他没有贸然跟进房间,却担心她跌倒,将眼睛紧紧地盯在身上。也顺便将家中的陈设一览无遗。公寓很小,温馨淡雅,虽然五脏俱全,但里面的内容寥寥,一眼就可以看尽。温禧擦防盗门的动作太过熟练,让时祺疑心从前她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每想一次,他的心都要疼上片刻。他的猜测准确无误,正是因为她之前被泼红漆不再少数,这件事放在每个女孩身上都可能尖叫到花容失色,但她却知道如何最从容地应对。只见温禧的指尖从头带到尾,极有规律地擦遍每个门缝,随着她上下起伏的手部动作,价值三千万的青花玉镯就接连不断地敲在防盗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先清理一下。”喷雾在门上凝成白色的泡沫状,时祺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见她拿着抹布,穿着拽地的尾裙的公主,踮起脚尖上的水晶高跟鞋,却要想办法去擦门上的痕迹。上方的门框她明显够得很吃力。“我来吧。”他永远可以为公主效劳。“真的吗?”温禧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想从过道处拖来一把凳子。这个动作先被时祺发现,她的手刚扶上椅背,他就先伸手,一把手就接过椅子,在门下方方正正摆好。她的动作被拦住,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还差多少?”那人平静地问。“什么?”温禧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还差多少钱要还?”时祺又说了一遍。“已经都还清了。”她的心防被这个动作陡然敲开,而后碎裂。“不多了,已经差不多都还请了。”温禧重复说了两遍,擦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缓慢,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回答他的问题。紧接着,她丢开抹布,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时祺,现在是我配不上你了。”温禧用手去捧他的脸,将当初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她现在还保持一种表面上的清醒,但理智却好像醉意发酵后上浮的气泡,在逐渐离她远去,停留在海面上分崩离析。剩下一腔与生俱来的勇气。他的心蓦然一疼,像被光薄的利刃划开。和他当初的原因一模一样。直到如今,她不断退缩的原因终于像被剥开的洋葱心,暴露在他眼前,发出浓重呛鼻的气味。时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她心有芥蒂的原因。温禧曾识他于微时,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世家的多金公子,她因此而成为自己最嗤之以鼻的人。一场高门宴会,好像又将她苦心孤诣粉饰的太平掀开,露出内里的败絮。“其实我现在过得也很好,”她吸吸鼻子,像飘零的浮萍,自顾自地呢喃,说拙劣的谎言,骗给自己听。借助醉意,温禧终于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脆弱的那一面。“从前是我不好。虽然跟你经历过很多,还做过不少兼职,那时候我说能体会你的感受,是我太自大了,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阴差阳错,温禧现在成为陷入深渊的那一个。岁月将给予她的偏爱尽数剥夺。“不是那么容易的,真的不是那么容易。”酒精的副作用让温禧的情绪来得极快,她颤声说,眼尾的水汽像是珍珠,越聚越多,终于有山雨欲来之兆。“怎么现在开始道歉了。”时祺心如针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纤指,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小满,”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他。“我们先一起先把门清理干净,好吗?”时祺注视着她的脸,沉声温柔地哄。他伸手,不敢使力,只在水珠滑落时,指尖才轻轻扫过她的眼尾。“那好吧。”匆促之间,他转移话题太过生硬,好在她醉意十分,没有瞧出端倪。但两人配合得当,比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时更胜一筹,在苦中作乐时,反而拥有无可比拟的默契。在这一刻,头顶上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闪烁一下,撞入眼帘的都是温禧更灿烂的笑。温禧因酒醉,对情绪更不加控制,悲喜都形于色,笑时樱唇张合,颊边涌起小小的梨涡,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笑得太好看,将他深深迷住。一个西装革履,芝兰玉树,一个曳地公主裙,清丽艳绝。两人虽着盛装,却在认真专注地擦防盗门上的污痕,有种滑稽的黑色幽默感。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他们视线相撞时,相视而笑,好像从前那些旧事纠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再荒谬的现实,只要有人陪伴,都不会很糟糕。这是他认识的温禧,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会心持骄傲,笑得漂亮。这才是公主的意义。她不愿意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她本身就是一棵独立生长的树,依山傍水,深深扎根在土壤中,获得自己生长的养分。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因为这样看不起她,但他永远不会。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努力许久,肮脏的防盗门终于焕然一新,终究大功告成。“辛苦了这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房间里灯火通明,时祺的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瓜子脸上,开口对她发出邀请。他的反问诱人,像伊甸园里那只红苹果。温禧抬头看他,年轻男子一双眼温情似水,漆黑地,深不见底地,好像能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吸收进去,她微颤的心神被蛊惑了一瞬。他刚刚帮了自己,好像并不是坏人。于是温禧愉快地答应。“好啊。”褪尽说完,温禧将自己完美代入邀请客人的屋主,往后退步,在狭窄的门道上给时祺留出空间。孰料地主之谊还未尽到,后退时脚下又平地趔趄。糟糕,对客人失礼了,她不妙地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帮她从身后将平衡稳住。“不好意思啊。”温禧对着空气抱歉,微哑的声线像是被酒浸湿,格外醉人。“小满,往前走。”她大脑宕机,不知这是谁家,鬼使神差地听他的话往前走。家是一个人最私密温馨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时祺凝神打量四周,房间是简装,地板上贴着最廉价的白瓷砖,没有花纹,踩上去冰凉彻骨。门口放着两双粉色的毛绒拖鞋,看起来都是女孩的鞋码。因为房间太小,目测不过三十平方米左右,精明的房东不再浪费面积做明显的区隔,除了卫生间有门,厨房、客厅、卧室全都混为一体。甚至没有阳台。只在床边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做了伸缩的晾衣杆,平时素净的纱帘垂下来,隐约可见月朗星稀。虽然房间面积很小,格调却温润淡雅,纤尘不染,能读出温禧设计的一点巧思,与她装修调律工作室的风格一脉相承。床对面是一张胶合板书桌,书桌右角的花瓶盛着清水,放了一束新鲜的满天星,书柜上有几个小巧的摆件和蓝牙音箱。他几乎可以幻想出温禧哼着歌布置房间的场景,勾唇轻轻地笑了笑。不知当初他每日送一束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被她放在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盈满馨香,陪伴过她几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