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并没有放下对自然、放松、玩耍、游戏的怀念和向往。在这个我们已经为我们家的房子付出了那么多、从哪方面看我们都可以放松下来好好歇息几天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管我怎样觉得不得不放弃、必须放弃对玩耍的向往,我也在等待今天,为今天创造条件,这不为什么,就为能够像多年前那样全身心放松地玩耍一回,到野地和大自然中去和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ldo;美&rdo;,比如&ldo;晨妆的女神&rdo;那样的事情亲密接触一回。
我还发现,过去两年里我们完全杜绝了玩耍,也是为了今天爹妈他们能够发自内心地要我们好好歇息几天,玩耍几天,这是他们对我们的肯定和尊重,我们是多么需要这种肯定和尊重啊!
我想象在爹宣布我们家的房子&ldo;基本完工&rdo;的时候,爹妈由衷地对我们说:&ldo;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rdo;那将是怎样的解放、怎样的自由啊,把过去几年全部的沉重和负荷一下子全放下了,也是爹妈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赞赏,我们多么需要这种理解和赞赏,这种理解我赞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和弟弟也在等着这个时候,也相信爹妈会对我们那样说,我们一定能够得到那种解放和解脱,那种自由,还有那种肯定和赞赏!
但是,我错了。
第16章太阳?第一卷、走上不归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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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爹宣告我们的房子&ldo;这下子基本没问题了,也可以说基本完工了&rdo;,我冲口而出地叫道:&ldo;这下我们几兄弟可以好好耍几天了!&rdo;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喊出的也是哥哥和弟弟的心里话,连妈脸上都放出喜悦的光,就要说出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的话来了,似乎到这时候了,没有比我们好好耍几天更正常、更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是,我观察到爹在听到我这么一叫时身心似乎受到了什么致命一击似的抖了一下。看到他这么抖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才不该有那个叫喊。
果然,他皱着眉头不知多厌恶和反感地说:&ldo;玩耍是毫无意义的!&rdo;然后,他就叫我们到他身边去,坐下来,他有话对我们说。这时候,他身上都还在微微地而又是剧烈地颤抖着。
一切又都凝固了,还回原状了。爹不知道他这么一说,我不仅是多么失望,而且是多么震惊,我无法理解他,无法认同他。但我们还是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去。他似乎在尽力压制着他的厌恶和憎恨地说:
&ldo;玩耍,你所说的玩耍对你们几个不仅现在和将来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就是过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所说的毫无意义,就是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绝对一丝一毫也没有!啊哟,不要以为你们以前玩耍过,又是玩打仗,又是捉迷藏,又是做这样那样的玩具,还要爬到后山上去看日出日落,就以为它们对你们是有些意义的。实际上,它们从来对你们也没啥意义,无论啥子意义也没有!而且,它们还在害你们,拖你们下水!它们也已经拖你们下水了!
&ldo;以前我就经常教育你们不要玩耍,更不能像人家屋头的娃儿那样玩耍,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你们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你们认为我说的话都是多余的,现在你们的一切都表明你们已经被它们拖下水了,而且是拖得很深很深了!可以说已为时晚矣了!&rdo;
妈低沉地不满地叫了一声:&ldo;茂林啦,有啥话就对他们说嘛!&rdo;
妈的话使爹不再把他这些话说下去,但也使他转入他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的正题:
&ldo;从现在起,你们要有一点希望,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是你们唯一的一条生路……&rdo;
这是爹第一次向在他眼中已经长大应该懂事的我们全面严肃、深入、详尽地讲解分析我们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的人生,我们人生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需要、必需要这样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
他说我们是穷苦农民的儿子,用当今流行的话来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ldo;披着农皮&rdo;的。除了极个别有权有势的人外,所有身份是农民,身上&ldo;披着农皮&rdo;的孩子,官话叫他们&ldo;农村的孩子&rdo;,出生是&ldo;披着农皮&rdo;的,长大了是&ldo;披着农皮&rdo;的,一辈子也是&ldo;披着农皮&rdo;的,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过上人的生活。看世道的发展,这在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是这样的,将来更会是这样的。当农民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家这几年的情形我们已经看见了,如果我们长大了还是农民,还是那个&ldo;披着农皮&rdo;的,我们将会过得比我们家现在还要糟糕得多、可怕得多、没有希望看不到希望得多。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时刻记住,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是农民,还是那个&ldo;披着农皮&rdo;的,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
他说,我们在外面可能都听说过当农民还狗都不如,实际上,他们说的是一点也没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当农民就是连狗都不如。这在过去几十年里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将来无疑更会是这样。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会有所变化,即使它会有所变化,也不可能变到我们头上来。我们是社会的最底层,古往今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就没有变到农民头上来过。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这条规律在近几十年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怀疑这个没有意义的,自欺欺人的。这个道理今天他开始给我们讲,以后还会深入全面地给我们讲。
总之,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只有自己靠自己。而我们要自己靠自己,就是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ldo;农皮&rdo;。改变我们农民的身份,脱掉我们身上的&ldo;农皮&rdo;,成为&ldo;城市人&rdo;,成为人们所说的&ldo;国家人口&rdo;、&ldo;国家干部&rdo;,就是我们那条唯一的生路、出路和活路。
他说,不要看过去一两年我们几个就像几条小黄牛那样劳动,我们干的那些活都不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干的,但是,在过去一两年里,他为什么没有怎么来关心、过问我们干那些活?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只要我们是农民,身上还&ldo;披着农皮&rdo;,像过去一两年那样干活、所干出的结果和成就还是那样的渺小甚至于毫无意义,就是我们一辈子的事情。而像我们这样牲口一样地劳动、干活,则是城里的孩子、人们所说的&ldo;城市人&rdo;、&ldo;国家人口&rdo;、&ldo;国家干部&rdo;、干&ldo;国家工作&rdo;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一辈子也不需要的。
从爹这些话中,从他整个人的态度和状态中,所透出来的是对农民,即他所说的&ldo;披农皮的&rdo;的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了的轻蔑、鄙视和歧视。当然,他自己就是农民,典型的他所说的穷苦农民,而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个身份已经绝望。对于他来说,不仅是,只要是农民,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不是人,而且是,只要是农民,那就本来不是人,只要还在像我们过去一两年那样劳动和必须那样劳动而不是像&ldo;城市人&rdo;、&ldo;国家人口&rdo;、&ldo;国家干部&rdo;那样完全不需要那样劳动,那就一定不是人,必须改变农民这个身份,必须脱掉&ldo;农皮&rdo;,这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他从农民的一切之中,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生活、他们喜怒哀乐中都看不到任何意义。这大概就是他那么反感我所说的&ldo;玩耍&rdo;原因。他是真的不只是在说,为了改变自己的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ldo;农皮&rdo;,成为他所说的&ldo;城市人&rdo;、&ldo;国家人口&rdo;、&ldo;国家干部&rdo;,必须集中精力,有必要牺牲玩耍,还是在说,只要你是农民,是&ldo;披着农皮&rdo;的,玩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农民的孩子,玩耍,不管是多么无害甚至于有益的玩耍,只会使你更加可怜,更加堕落和有罪,更像是个&ldo;披着农皮&rdo;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