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选定一个目标,也就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棵草什么的并向它奋力进发的时候,会如此迅速地陷入到那种四野的一切,甚至于是整个世界和宇宙一切都成了那种虚空和黑暗,我选定的目标则成了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的情景里,跟着,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就爆炸了,炸出万道穷凶极恶的烈火和光芒,是真正看得见的烈火和光芒,从这烈火和光芒中冲出无数更加穷凶极恶的怪物,是真正看得见的怪物,向我呐喊、咆哮、猛攻,我都感觉得到它们的利爪抓破了我的身体、抓烂了我的心脏的疼痛,尽管平息下来后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真有什么被抓烂抓破的地方。
就是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停止,因为停止是不允许的,充其量换一种方式方法,但向&ldo;无限&rdo;的进发,和&ldo;无限&rdo;的较量不能停止,不能中断,不能松懈,我也不敢停止,不敢中断,不敢松懈。
第66章第66章
b绝对的冷漠
家是真实的,但家距离我是无限远的;学校是真实的,但是学校距离我是无限远的。世界、宇宙、万事万物都是真实的,一草一禾都是真实的,但是,它们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自己,准确地说,我的身体,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亿万细胞,我的每一个细胞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一切都什么也不是,只是凝固的虚空,绝对的尘土,无限的静止和虚无。我只有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穿过它,我才能真正拥有这些东西,家、学校、世界、宇宙、万物万物,还有我自己,我的身体,我身体里外的每一个器官和每一个细胞。
而我是绝对不可能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并穿过它的,因为任何人和物都不可能,但是,我又绝对不能放弃。只有一件事情不允许的,那就是放弃和松懈。
有一回,放学后我走一处经过,目睹了崖上一块大石头轰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两个正在崖下面凿石头的石匠身上,两个人顿时没有了声息,也可以想象他们十有八九当场就送命了。在场的共三个石匠,没被石头砸的那个也给吓傻了,半天才听见他没命地叫喊起来和跑去看那两人怎么样了。实际上,远远近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因为远处也有人看见了那个块石头掉下来砸在人身上了,他们都在边叫喊边赶来。整条沟已经惊动了。
除了没被石头砸的那个石匠,我就是这起事件的现场目击者。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全沟的人都惊动起来了,我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可以说,如果要我说实话,那就是我的心和感官因为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了这起事件而起了哪怕仅仅是不为零的一点点波动也没有,是绝对没有。对于我来说,我真正看到的只是那块石头永远也不可能砸在那两个石匠身上,那两个石匠也只不过是凝固的虚空。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仍然以全身心的力气走那每一步都必须一样快慢和长短的路,目光甚至没有因为那个已经惊动全沟的事件而游移或斜睨了一下,仍然直直朝前,飞跑过我身边的人,以那样的震惊看着我,看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他一看都害怕了,不敢看我了。我听到了有人有在议论我那样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事件却完全没有反应,听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比对那两个石匠被砸了还要大惊小怪。
我回到了家里,我每次回家都这样回到家里的。我站到我的书桌前,准备开始爹所说的那种学习。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家里不同于往常了,爹妈,还有两个兄弟,都已经跑到那里去看热闹去了。我呆呆地立在桌前。这时候,我们院子里的蒙婆婆跑回来了。原来是她也跑去看热闹,但发现自己没有锁门,不放心又赶回来锁门的。她边锁门边自言自语,把她为啥子回来锁门都说出来了。她见我们家的门开着,就唤我名字。她知道我们家这时候若有人那就一定是我。但我要回答她是困难的,因为我不是人,只是凝固的尘土或机器,是不会说人话的。我以自己只不过是机器那样的回答了她。这种回答对于我就像走那样的路一样艰难,因为我不能像一个人、一个生命那样回答她。她倒没有计较,而是听了我的回答后就叫起来:
&ldo;娃儿呀娃儿呀,你咋个不去看呀!好看得很啦,要多少年才有一回呀!有一个都已经死了,当场断起砸死的,一家人哭成啥样,他婆娘都晕过去了,多惨多好看呀,另一个在往医院送了,怕是也活不成了,活不成就更好看了!娃儿啦,哪去找这样的好事啊,连瘫在床上动不了的都叫儿子抬来看热闹了,一沟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屋头呀!我又要去看去了,你快去呀快去呀,千万别错过呀!&rdo;
蒙婆婆边叫边飞也似的跑了。我突然意识到像蒙婆婆这样,像爹妈兄弟那样,像这时候所有跑去看那热闹的沟里人那样,一句话像这世界上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是什么样的幸福。我知道爹妈他们跑去看热闹,动机和蒙婆婆他们是一样的,绝对大多数赶去看那热闹的都和蒙婆婆那动机是完全一样的,蒙婆婆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她才如发泄一般地喊出了她的心里话,在那现场她一定会是另一副样子,甚至于让自己掉下几滴眼泪,但只有她对我的这一席叫喊才是心里话。爹虽然是绝不允许我们看什么热闹的,我们只能有他所说的&ldo;学习&rdo;,但是,他骨子里和蒙婆婆毫无差别,虽然他会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地一个人站在远处看,但他骨子里兴奋得很,回到家里,他一定会因为有两个人意外丧生了而兴奋和高兴好多天,尽管这两个人他既不爱也不恨,和他更没有什么过节。然而,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就是人间,就是真实,就是幸福。我把自己人为地隔绝于这一切之外太久了,也隔绝得太深重了。固然,爹是要我有这种隔绝的,他只要我有&ldo;学习&rdo;,但是,我实际做到的远远超出了他对我的要求,我连他的&ldo;学习&rdo;也隔绝了,而他的&ldo;学习&rdo;却是过那种真实而幸福的生活的必要保证之一。我觉得自己这才意识自己因为这种隔绝而丧失了什么样的东西,它不是别的,就是生命、人生、生活、世间、人间那样的东西本身。
我望了望距离书桌不过两三步路远的床,心里多么想在这张床上歇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仅仅就那样放松四肢地在上面躺一下,就一下。可是,这张床距离我也无限遥远。不是它这时候才距离我无限遥远,而是它任何时候,包括我躺在它上面的时候,它都这样,它整个,它的每一样东西,被子、席子、枕头,全都是这样。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几年来我就一次也没有更不敢放松地在这床上躺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子、一瞬间,仅仅是一秒钟,尽管我每天都会到时候就上这床上去睡觉。在这床上,我敢放松一下,我都会感觉到是在向那最可怕的深渊的烈火中坠去,这种坠去已经是我一下也不敢体验的了。
这时候,我望着这张床,想着爹妈他们在那儿如何自然而然地、随心所欲地享受他们的人生,包括我两个兄弟也是这样,有那样的好事情可看,他们也不怕爹妈了,尽管爹对他们的要求和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不能够就到这床上去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那样放松地躺一下,就一下,也不会有人看见,我是真的真的多么需要这个啊,没有这个我的生命多么空虚和沉重啊,叫人想都不敢想一下。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到床上去那么躺一下,一如继往地开始那种&ldo;学习&rdo;。在这种&ldo;学习&rdo;里,我是最接近把自己弄成一个非人的、凝固的东西,一台机器和一块石头,对自己无限接近那个无限小的点、对克服自己和世界及一切的那无限遥远的距离的努力是最费力和最用心的,当然,这个时候也是一天二十小四一刻也不间断、一刻也不能间断的那种向&ldo;无限&rdo;进发的努力中最痛苦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活在那样真实而美好的人间,过那样真实而幸福地生活吧,而我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必须全身心地、全力以赴地接受这个不管是命运、他人还是我自己加于自己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