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孩子的大脑和心灵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像爹那样的成年人想象不到的,想象不到孩子们对自己是严格符合逻辑想象到的东西和判断出来的东西有多么自信,他们只看那真理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理,而不看那真理是哪个人发现的,是哪些人在拥护它、捍卫它、宣传它、信仰它、支持它、坚守它,这些人有多大的权威、权力和影响力,而后者通常是成年人,特别是像爹他们那样的人,在面对一个真理的时候所列在首位关心的,他们是以这个他们列在首位关心的东西来评判一个真理的真理性的,尽管他们这样做时通常不见得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而是无意识的、本能的。
由于我心里存有这个对真实本身、万事万物的&ldo;本源&rdo;的理解,所以,我理解我看到的那位妇女出现在&ldo;连体鬼&rdo;之中所出现的那种情形,也理解&ldo;连体鬼&rdo;本身,包括所有我已见证到的那些我笼统地称之为&ldo;鬼神事物&rdo;的东西。我的灵魂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我&ldo;放弃自己&rdo;到了这一步时所必然见证的现象,因为真实本身、&ldo;本源&rdo;本身就是只能形容为神的那种美。
我这个理解和用爹教我的那种哲学对&ldo;连体鬼&rdo;的解释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个理解对我平静下来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我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和不可能发生、像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可能是地继续我的&ldo;月夜行动&rdo;。
第85章第85章
就这样,又经过那么多曲折,就到了&ldo;月夜行动&rdo;的最后一个晚上。对这个晚上就是&ldo;最后一个晚上&rdo;我有强烈的预感,出去行动前我望着已经在灯下开始干夜活的爹妈和兄弟他们都有一种和他们作最后告别的心情。我在月下呐喊、歌舞‐‐在我赋予它的目的中,我在月夜的行动就是一种创造&ldo;美&rdo;的行动‐‐完了之后回到家里,爹妈他们还在干夜活,他们干的夜活是把一大堆青麻杆刮出麻衣来,这是用来扎鞋底用的。我站在他们面前了,爹没有像以前那样叫我躺到那条板凳上去,家里也没有一个人理我。实际上,像这样已经有好些天了,爹不再打我了,就像完全看不见我还在进行我的行动,家里人也谁都当我完全不存在一般。这种沉默让我异常痛苦,才知道过去每次进行完&ldo;月夜行动&rdo;一回来就有一顿毒打在等我是什么样的幸福,今夜也才知道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不管给我什么后果都比这种沉默要好。
我又看见幻象,看见成千上万的&ldo;自己&rdo;,一个个如光如电,跑去抬那条大板凳,跑去把那一捆黄荆棒塞进爹手里,要他打我,哪怕是打死我。还看到成千上万的&ldo;自己&rdo;,一个个如烈火如闪电,跑去干夜活,把他们手里的活全抢过来干,把全天下人手里的活都抢过来干,还给他们下跪、磕头,请求他们惩罚和饶恕,我这一个个&ldo;自己&rdo;把头都磕破了,火红的&ldo;血&rdo;涌出来,一会儿,屋子里就成了一个火海、光海、电海。当然,这只是我的幻觉,但是我身心的感受就是有那么猛的火在烧我、那么强的闪电在不断地击中我,我已经到了一秒钟也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了,尽管我纹丝未动,还真像一块立在他们面前的岩石。
终于,他们活快干完了,在收拾打整了,爹也向我开口了。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些幻象也开始退去。爹向我说了一席话,大概意思是我从今天起就不要再去上学了,他也不可能再让我上学读书了,回家好好当一个农民,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去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他要我明白,这一次并不是像以前几次一样,让我不读书当农民只是在家里关了几天就又回到学校去了,这一次是真的让我当农民了,我不要再抱有其他幻想了。他说这是他和妈商量了好久的,他们已经对我什么办法都用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他还说这也不只是他和妈的意思,而是外面的广大人民群众意思,还是知道我的事情的大队一级领导干部的意思。他说他再有心护着我,看我还小,不想一棍子把我打死,不想我就只有当农民前程没有希望了,但是,他也在这沟里活人,广大人民群众,甚至领导干部都有这意思了,就是他没办法的事情了。他还说了很多,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听得出来,爹是当真的,至少是他当不当真也要看我接下来的表现,而且,不管他当不当真,他所说的领导干部和广大人民群众却是当真的,我不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他们就是一定会当真的,这种事情也远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说完了,他就叫我去起猪窝。所谓起猪窝,就是把我和哥哥从外面背回来的土,再泼上些水而制造出来的被称之为&ldo;猪窝&rdo;的东西起出来。其实并没有猪,更没有猪窝。没有几家养得起猪,因为连人都快饿死了。我和哥哥每个月都要把这种&ldo;猪窝&rdo;制造一次,是为了完成生产队每个月都会下达的&ldo;干粪&rdo;任务。生产队给每家每户都下达了这样的任务,每家每户的&ldo;干粪&rdo;也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先背回土,泼上水,这就叫&ldo;猪窝&rdo;,把&ldo;猪窝&rdo;起到一边堆好,就叫做&ldo;干粪&rdo;了,可以等生产队来验收并背去投放到庄稼地里。我和哥哥每个月为制造这种&ldo;猪窝&rdo;,肩膀都要肿一次和消一次,手上还要打几个血泡。爹要我今晚上用一晚上时间,以把一灯盏油点完为限,我去倒满一灯盏油,一灯盏油点完了我就可以睡觉,明天早上起来接着干,把&ldo;猪窝&rdo;全起出来,这就是他交给我做的我当农民的第一件事,从后天起,我就和妈一起天天出工去给生产队干活,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劳动,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教育和改造,直到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这个社会会接受我、容纳我的人。
我立刻机械而标准地行动起来,去点灯,给灯加满煤油,去找锄头,然后去圈房里开始干活。在这个时间内,我的心情的复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更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绝望。不过,我仍然像岩石一般,像是我的未来仍和从前一样,发生什么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我标准而紧张地干着,不一会儿,就把&ldo;猪窝&rdo;起出了好大一堆堆在爹指定的那个地方,还堆得像模像样的,由于灯盏的位置放的低,这堆现在该叫&ldo;干粪&rdo;而不是&ldo;猪窝&rdo;的东西在墙上浓黑的影子看上去要比&ldo;干粪&rdo;堆本身高大许多。我把灯盏的位置放得低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经常都在苦役般地劳动,苦役般的劳动让我身心受到的伤害只有我自己知道,尤其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意识到这种伤害和痛苦。这间圈房的墙是我和哥哥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筑出来的,这半年时间我们除了上学、吃饭、上厕所和必要的睡眠,都在干这活,干的全是只有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才干的活,活虽然最后干成了,受到了爹妈和人们的交口称赞,好多人都说看我这一年的表现,我已经在开始变好了,但是,这一年的苦役在我身心上留下的&ldo;东西&rdo;似乎永远也不会磨灭了,特别是在这间圈房里,我更会意识到它,而它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灯盏的位置放得低,屋里的东西的影子就都会大许多,这使屋里影子、灯光、物体能够互相映衬、互相对比而形成一种&ldo;景象&rdo;,而&ldo;景象&rdo;总是能够使人身心放松和愉快的。在这间屋子里,我特别需要这么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