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法子让珊瑚了解鸦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会不放心陵。可是听见他学了荣珠的声口,也学着唐家人打鼻子眼里出声,却刺心。
何干一直没说她的工钱减了。有天琵琶愤愤的问她。她扭头看了看,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ldo;老爷有他的难处。&rdo;她低声道。
&ldo;凭什么单减你的工钱?&rdo;
顿了顿,何干方低声道:&ldo;之前一向我就比别人拿得多。&rdo;半眨了眨眼。
独有她多拿五块钱,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然后荣珠又打发了打杂的,要浆洗的老妈子做他的活。
&ldo;你也可以帮着洗衣服吧?&rdo;她向何干说,&ldo;小姐和小少爷都大了,不犯着时时刻刻跟着了。&rdo;
&ldo;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rdo;
为了节省家用,荣珠要秋鹤教她画画,横是他总也来吸大烟,总得从他身上捞回点好处来。
&ldo;琵琶也学,她喜欢乱写乱画。&rdo;榆溪说。妻女并肩习国画,这想法让他欣慰。
琵琶见过秋鹤的山水画,峰头一团团一束束的,像精雕细琢的发式,缎带似的水流,底下空白处一叶扁舟,上头空白处一轮明月。
&ldo;他可是名家,他的画有功力。&rdo;珊瑚说过。秋鹤送过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黄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笔一画潇洒自如,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浑然天成。饱满的墨点点出峭壁上的青苔,轻重缓急拿捏的极有分寸,每一点都是一个完美的梨子。图画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画,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画,许多相似的地方:船、桥、茅舍、林木、山壁。是国画的集句,中国诗独有的特色,从古诗中摘出句子,组合成一首诗,意境与原诗不同。要中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才能欣赏这样有创意的剽窃。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里想。也不知什么原故她却憎厌画也集句。她喜欢自己画,发现世上的好画都有人画过了,沮丧得很。可是国画让她最憎恶的一点是没有颜色,雪白的一片只偶而刷过一条淡淡的锈褐色。真有这样的山陵溪流,她绝对不想去。单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么。
她喜欢秋鹤,却总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荣珠谈起他:
&ldo;嗳呀!这个鹤少爷。说是过不下去了,只好让太太回乡下,可是路费上哪筹?又到哪弄钱给她安家?没有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下来,三天两头吵,总是为钱吵。儿子要学费,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丢了。&rdo;
&ldo;横竖他的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rdo;荣珠道,&ldo;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怜。&rdo;
&ldo;嫌少?丢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嗳哟,他真是一团糟。&rdo;
琵琶知道老一辈几乎人人都有两份家。秋鹤伯伯一团糟只是因为供不起。倒许不公平,可是贫穷使得这种事上了台面,更是叫人憎恶。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样,说话柔声缓气的,更让他像伪君子。他面目黧黑,长脸,戴眼镜,眼睛总钉着地上,仿佛凸着两只眼的马。
他躺在烟铺上,跟榆溪面对面,听他评析政治。榆溪也讲要为族人兴学,在北京城外他们村子里办一所免费的学校。他还计划要保祖坟常青,原有的树木都被农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鹤只偶而咕噜一声。荣珠坐在一隅听着。有机会她倒想像秋鹤的姐姐一样教训他几句,只是秋鹤总对她敬而远之。
每次看见琵琶,他总两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过去。
&ldo;小人!&rdo;他道。
琵琶喜欢他说&ldo;小人&rdo;的声口,略透着点骇然,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十四岁的人独特的个性。
&ldo;小人。&rdo;他恋恋的说,摩挲她的胳膊。
她也见过秋鹤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觉得姑姑的胳膊凉润如雪,却不知怎的心里像有虫子蠕蠕爬过。珊瑚倒似不在意,却也略觉得窘。不犯着低头,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两根无骨的长麦秆,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环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欢女人的肌肤,永远贪得无厌,也永远得不到满足。谁也没有那个权利这么贪婪,使自己这么可悲。失去人性尊严总使她生气。她发现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可为了不失礼又不得不微笑。她并不掉过脸去看荣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愿让后母看见她抽开手,免得之后她又带笑问她父亲注意到没有。荣珠不会说她心眼肮脏或是太敏感,只会说她长大了,暧昧的说法。
&ldo;嗳,她鹤伯伯不过是喜欢她。&rdo;
倒是不假。可是现在他固定来教画,要压下反感特为困难。他终于也察觉到了,深受侮辱。下次来只&ldo;嗳&rdo;了一声,看也不看她。握着手教画也很勉强,只对着荣珠教课。向后不来了,《芥子园画谱》也只上不了多少。
&ldo;鹤伯伯到满洲国去了。&rdo;陵又来报告,志得意满的神气。
&ldo;真的?&rdo;她笑道。
他们在报纸头条上看见满洲国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权。
&ldo;到满洲国去做官。&rdo;
&ldo;你怎么知道?&rdo;
&ldo;听人说的。&rdo;咕噜一句,避重就轻。
陵一向不发问,榆溪也没有回答他的习惯。琵琶有时会问父亲问题,只是表示友好。
&ldo;鹤伯伯怎么到满洲国去了?还忠于溥仪么?&rdo;
榆溪头一偏,鄙薄她那种爱国的口吻。&ldo;溥仪自己都作不了主。鹤伯伯去是因为得养家。&rdo;
亲戚间视此为丑事,虽然对清廷仍是旧情拳拳。&ldo;满洲国&rdo;三个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贷给秋鹤,逼得他出此下策,尤为怪他两个姐姐。榆溪倒独排众议。亲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满洲国还是开始。中国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说:&ldo;学而优则仕。&rdo;(这句应为《论语》。子张&rdo;篇中子夏的话。)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虽然绝于宦途,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关心国际政治,大量阅读报章,不放过字里行间。他不喊口号,不发豪语,爱国心与别人一般无二,不过他的爱国是政客式的,总得钻fèng觅隙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末了割合了整个国家。他给陵请了日本先生。陵并不认真学。也许是耻于学日文。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到念书上,他也不爱英文,也不爱古书。
榆溪只和客人清谈,在室内绕圈子,大放厥词,说军阀的笑话,叫他们老张、小张、老冯、老蒋。琵琶想听,政治却无聊乏味。尽管置之不理,压力还是在的。&ldo;救国&rdo;的呼声直上云霄。爱国之于她就如同请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样。天生的谨慎,人人都觉得神圣的,她偏疑心,给硬推上前去磕头,她就生气。为什么一定得爱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爱?人家说上海不是中国。童年住过的天津也说跟上海一样。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是可怕的内地,能在城里耗着就决不去?
亲戚赞过内地好:&ldo;学校更好,有纪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么虚荣,成天净想着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这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