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没能把女士们分隔到另一个房间,但至少成功地让大家坐到了两个不同的区域。男士们坐在那个宽敞的客厅的一头,对着熄灭的壁炉围坐在皮质软椅上,女士们则坐在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
当我们称赞着巧克力的品质时,他们也开始了交谈。德国人先开口,用严肃的口气提出了他们的要求,而我不得不竖起耳朵听,并且在脑子里记下所有从远处听到的内容。矿井、出让、许可、吨数。葡萄牙人提出异议和反对,提高了音量,说起话来又急又快。很可能德国人正在拼命地杀价,而贝利亚的男人们,粗鲁的山里人,早已习惯了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相信,当然不肯随便被一个价钱打发走。环境开始变得对我有利,因为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交谈的声音完全能听见了,有时候还很大声。我的脑子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记录着他们说的话。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到底是什么,但至少我能吸收大部分零散的资料。坑道、大筐、卡车、钻孔和车厢。自由交易的钨和受控交易的钨。高质量钨,不含石英,也不含黄铁矿。出口税。六十万葡币一吨,每年三千吨。期票、金条、苏黎世账户。此外,我还获得了一些珍贵而完整的信息。比如说达席尔瓦几个星期来一直致力于穿针引线,使这些主要的矿主达成一致,只跟德国人做生意。还有,如果一切都像预期的那样顺利,两个星期内他们就将集体终止对英国人的供应。
他们提到的巨额货款让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些钨矿主和他们的妻子都是这样一副暴发户形象。这些钱正让卑微贫困的农民成为富有的财主,而且几乎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插在口袋里的自来水金笔、金子做的假牙,还有皮质的披肩,都只不过是他们即将获得的那些货款的九牛一毛,只要同意德国人毫无顾忌地开采他们的土地。
夜已经深了。随着对这次交易的程度和规模的了解,我的恐惧也越来越深。这一切是如此机密,生死攸关,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万一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男士们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交谈越来越激烈,女士这边的气氛却越来越沉闷。每次感觉到他们的讨价还价进入僵持阶段,暂时不会提供更多的信息时,我就会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们的妻子身上。但是这些葡萄牙女人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我在努力地逗她们开心,因为她们快要敌不过自己的睡意了。她们早就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享用美酒佳肴,吃着糖果聊天的夜晚,对她们来说已经难以承受了。于是我把精力都集中到德国女人身上,但是她们也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沟通欲望。把所有的共同话题都聊了一遍以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也没有更深入的语言能力来继续保持活跃的交谈。
渐渐地我的听众越来越少,话题也越来越少。我这个助理主人快要穷途末路了,必须得想想办法,不让这里彻底沉寂下来。同时,还得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继续吸收那边的消息。就在这时,坐在客厅另一边的男士们集体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听到击掌声、拥抱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祝贺声。
&ldo;头等车厢,八号房间。&rdo;
&ldo;你确信吗?&rdo;
我给他看了看车票。
&ldo;好极了,我陪你去。&rdo;
&ldo;不用了,真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推辞。
比起到达里斯本的时候,我的行李中又多了几个帽盒,两个大包里装满了心血来潮购置的东西。这些行李已经在当天下午提前从酒店发出去了。为时装店采购的其他东西都直接由各个供应商发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陆续到达我那里。而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在火车上过夜必需的物品。当然还有别的,那个装满了信息的绘画本。马努埃尔一下车就坚持要帮我提箱子。
&ldo;一点儿都不沉,不用了。&rdo;我试图不让它离开我的手。
但是不用争论我就败下阵来,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我们一起走进候车大厅,看上去像是当天晚上最光彩夺目的一对。我穿着雍容华贵的服装,他则浑然不觉地提着自己叛变的证据。圣阿波洛尼娅火车站看上去像一座破烂的大房子,搭夜班火车前往马德里的旅客们一波一波地涌进来。有成双成对的,有全家一起的,有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些人看上去走得很淡然,因为要离开一个从未引起过任何感情共鸣的地方而无动于衷;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落泪,拥抱,叹息,说着也许永远不会兑现的关于将来的承诺。而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完全波澜不惊,也没有多么心潮澎湃。我想要逃走,渴望躲开这一切,拍干净鞋底的尘土,永远永远忘记留在身后的记忆。
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为回马德里做准备。表面上是。没错,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清空抽屉,把一切都塞进行李。但是做这些没花费多长时间。其余时间我都关起门来做其他事情:把在达席尔瓦的别墅中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用铅笔一笔一画地转化成细微的线条。这项任务耗去了我大量时间。趁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在脑海中还很鲜活,我一回到酒店就开始了这项工作,那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次聚会的内容太多,如果不立即记录下来,零散的细节随时都有可能在记忆中融化。我睡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一醒过来又立即投人了工作。整个上午和下午的头几个小时,一条一条、一笔一笔地把自己脑袋里的信息转化成绘画本上的长短横线,直到里面装满了简短而严密的信息。最后的成果是四十多个服装图样,记满了人名、数字、日期、地点和交易,全都累积在那本看似单纯的本子中。袖子、袖口、背面、腰带、腰部、前襟、侧面,很多种衣服的部件,却永远不会真的被做成衣服,在它们的边缘隐藏着一笔阴森的交易,它会进一步助长德国军队的嚣张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