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致知之要二
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姦臣
秦二世立,以趙高爲郎中令,髙,宦者。常侍中用事。二世燕居,召髙謂曰:‘人之居世間,猶騁六驥過决隙也。吾欲恣‘恣’,原作‘悉’,今據四庫本改。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終吾年夀,可乎?’髙曰:‘此賢主之所能行,而昏亂主之所禁也。夫沙丘‘丘’,四庫本作‘邱’。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皆怏怏不服,恐爲變。陛下安得爲此樂乎?’二世曰:‘爲之奈何?’髙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舊臣,更置陛下所親信者。如此則害除而姦謀塞,陛下安枕,肆意寵樂矣。’二世然之。乃更爲法律,羣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髙,令鞫治之。殺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財物入縣官。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畔者衆。於是楚戍卒陳勝、吴廣等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爲侯王,叛秦。
臣按:姦臣之將盜有其國也,必先以荒昏淫樂蠱其君之心術,然後己之志得行。趙髙之於二世,欲有以蠱之久矣,一聞恣耳目,窮心志之問,即深贊之曰:‘此明主之所能行,而昏主之所禁也。’夫兢兢業業,無遊無逸者,堯舜之行也;荒湛于色,淫酗于酒者,桀紂之行也。髙言悖道,反易昏明,本不難照,蓋髙之心,欲二世盡除先朝舊人,而專政於己,故因其問而極言勸誘之。夫深刑峻法,翦滅大臣、宗室,髙之所自便也。安枕肆意於淫樂,此二世之所喜聞也。中其主之所喜,以伸己之所便。故髙言一進,如石投水,卒之刑蕃‘蕃’,四庫本作‘繁’。繁而怨畔起,二世之身且岌岌,然猶燕巢幕,安枕之樂果何在哉?二世旣以此敗亡,世之人遂以髙言爲鈎吻烏喙,必殺人之物。然佞邪之臣以此蠱其君,昏亂之主以此覆其國者相踵也。是明知其爲鈎吻烏喙必殺人之物,而甘心嗜之不厭也。嗚呼!悲夫!
李斯數欲請諌,二世不許而責問斯曰:‘彼賢人之有天下,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吾欲肆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爲之奈何?’李斯子由爲三川守,羣盜畧地過,去莫能禁。使者覆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禄,不知所裁。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夫賢主者,必能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恣,縱也。睢,仰目貌。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商君之法,刑禁‘禁’,四庫本作‘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唯明主爲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諌説論理之人間於側,間,去聲。厠‘厠’,原誤作‘則’,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也。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虞與娛同。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故身尊而勢重也。’書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爲良吏,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積於市,殺人衆者爲忠臣。二世曰:‘若此,可謂能督責矣。’
臣按:二世之問李斯,即前之所以問趙髙者也。而斯所進説更甚於髙,排堯、禹而進申、商,於是督責之法行,而人無容足之地矣。舉天下之人無所容足,而爲人君者欲偃然自肆於上,有是理哉?臣謂,斯、髙之言,皆斲喪秦室之斧斤,後世人主,不可以不察。
趙髙所殺及報私怨衆多,恐大臣奏事毁之,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事皆決於髙。
臣按:自昔忠臣欲其君之賢且明者,必勸之以躬攬萬幾,日臨羣臣,如太陽之燭萬物,輝光所發無所不被。然後己得以輸其忠誠,而措天下於安。自昔姦臣欲其君之愚且闇者,必勸之以深居宫省,託耳目於左右之便嬖。而下情之隠伏,政令之得失,一無所覩。然後己得以肆其姦慝,而擠天下於亡。忠臣姦臣之分,亦觀於是而已矣。
髙聞丞相斯以爲言,乃見斯曰:‘闗東羣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爲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斯曰:‘吾欲言之久矣,上不坐朝,居深宫,欲見無間。間,音閑‘閑’,四庫本作‘閒’。,謂無事時也。’髙曰:‘君誠能諫,請爲君候上間語君。’於是,趙髙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斯:‘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是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少我,謂以我年少而相輕。’趙髙因曰:‘沙丘‘丘’,四庫本作‘邱’。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立爲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裂地而王矣!且丞相男李由爲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子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髙聞其文書相往來。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爲然,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李斯聞之。是時,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優俳之觀,觳音角。斯不得見。因上書言髙有邪佚‘佚’,陳本、四庫本作‘泆’。之志,危反之行,陛下不圗,臣恐其爲變。二世信髙,恐斯殺之,乃私告髙。髙曰:‘丞相所患者獨髙,髙死,丞相即欲爲田常所爲。’於是二世以斯屬郎中,令髙案治斯與子由謀反狀。搒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從獄中上書,髙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髙使其客十餘輩詐爲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以實對,輒復搒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二年,具斯五刑,腰斬咸陽市。斯已死,二世拜髙爲中丞相,事無大小,輒決於髙。
臣按:此趙髙誘斯而陷之也。斯之姦詐,豈下於髙者,且墮髙術中而不悟。况二世之庸闇,何怪其玩弄於股掌間如嬰兒乎!髙之所忌者,斯也。斯死,則髙之爲田常也不難矣。髙乃反而言之,吁,可畏哉!斯死而髙代之,且創爲中丞相之名,内而宫禁,外而軍國,無不在其掌握中者。二世之未爲齊簡公,直須時耳。
趙髙欲爲亂,恐羣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耶!謂鹿爲馬。’問左右,或嘿,或言馬以阿順髙,或言鹿。髙因陰中諸言鹿者,後羣臣皆畏髙。
臣按:此髙將爲簒奪之事,故以此嘗試羣臣,而卜其從己與否也。鹿、馬易辨之物,而羣下不敢言,則其爲亂也孰禦?事勢至此,縱二世覺之,亦無能爲矣。聖人有言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矣‘矣’上,四庫本衍‘已’字。,故有國者必防其漸。
髙前數言闗東盜無能爲。及項羽虜秦將王離等鉅鹿下,而章邯等數却,邯亦秦將。燕趙齊楚韓魏皆立爲王,自闗以東,大抵盡畔秦吏應諸侯,諸侯咸率其衆西鄉。沛公已屠武闗,漢髙帝,時以沛公起兵。髙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使其壻咸陽令閻樂等,引兵入望夷宫。髙入告曰:‘山東羣盜兵大至。’因刼二世,令自殺。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乃召子嬰立之,子嬰即位,以計殺髙,夷三族。嬰立三月,沛公兵從武闗入,嬰降,項羽至,殺之,秦亡。
臣按:趙髙之工爲諛説,二世必以爲愛己也。孰知其睥睨璽韍,欲取而代己哉?斯、髙之事,具著遷史,臣今剟取其略,欲人主知姦邪情狀之若此,而二世信之,其禍敗若彼,庶爲永鑑乎。髙本閹人,臣今不列于内臣之篇而叙於姦臣之首者,以其姦凶桀黠,不可以閹臣視之故也。恭顯之屬放此。
漢中書令弘恭,僕射石顯,二人皆宦者。中書令、僕射,在漢皆宦官之職。自宣帝時久典樞機,樞,謂户之轉者。機,謂弩之牙。皆物之要處,故以喻政事之機要焉。明習文法。元帝初即位,多疾,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爲人巧慧,習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内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詭辯,姦詭不正之辯。忤恨睚眦,忤恨,違忤而怨恨。睚眦,怒目相視貌,怨之小者也。輒被以危灋。被,加也。
臣按:自昔小人將竊權寵,必先窺伺主意而迎合之。蓋人主好惡不同,喜怒難必,非潜觀密測,得其指意,則無以爲容悦取媚之地。故薛公事齊王,王有愛姬七,未知所立。薛公獻七珥,美其一。明日,視美珥所在,請立以爲夫人,王從之。申不害相韓昭侯,昭侯謀之以事。申子未知侯之所欲也,則使同列二人先陳其計,微視昭侯所悦而言之,昭侯大悦。姦臣事君多合少忤者,以其能覘上意所在故也。石顯之見用於漢元,蓋用此術。
時,外屬侍中史髙,太子太傅蕭望之,少傅周堪皆受宣帝遺詔輔政。望之,堪以師傅舊恩,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有行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爲給事中,漢制,給事中爲加官,朝臣如此則入朝内朝,故曰給事中,非今兩省官比也。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拾遺,謂人君言行或有遺失,則收拾而正救之也,故後世以爲諌官之名。四人同心謀議,勸導上以古誼,多欲所匡正,上甚鄉納之。史髙充位而已,言但備位,無所建明。由此與望之有隙。石顯亦‘亦’,四庫本作‘又’。與髙相表裏,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
臣按:小人欲擠君子,必固結有力者以爲黨援,然後君子不得以自容。史髙外屬尊重而與望之有隙,故石顯與髙相表裏以排之,望之之見絀也宜矣。
望之疾,恭、顯擅權,建白宜罷中書官,官由是大與恭、顯忤。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欲以專擅權勢,爲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爲下獄,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繫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耶?以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史髙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聞於天下,而先驗師傅。驗,謂考驗其罪也。旣下九卿大夫獄,宜因決免。於是赦望之,罪及堪、更生,皆免爲庶人。
臣按:先朝名臣歐陽脩有言,自古小人讒害忠良,其識不遠。欲廣陷良善,則不過指爲朋黨;欲摇動大臣,則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夫去一善人而衆善人尚在,則未爲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爲一二求瑕,惟指以爲朋黨,則可一時盡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者,則不可以他事動摇,惟有專權是人主之所惡,故須此説方可傾之。臣觀恭、顯奏望之等,一則曰朋黨,二則曰擅權,以其實考之望之等,同心謀國,古誼正君,安有朋黨擅權之事?而恭、顯、史髙交相朋比,專執政機,是乃所謂朋黨擅權者。恭、顯等有其實,而誣望之等以此名,姦邪小人貿亂黑白,大抵如此。史稱顯内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謂此類也。而元帝懵然,曾不之察,其請召致廷尉,則許之。旣知其無罪而出之矣,及請免爲庶人,又許之。由君德不明,故小人得以售其計。吁,可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