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了双臂,跑过去:“嬷嬷,抱!”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轻轻摸我的头。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回去。听话儿,若没他,咱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里头,毕竟是要体面的。”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咱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那时尚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执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厌恶我。
可他却也不许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尽管我这样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方式,却动荡得几乎击碎了我整个童年。他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养育了我八年的家。
汉宫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兄长长我三岁。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闹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回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我说:“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微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忽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齐整整跪下来……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闹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我站了起来。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仔细安放了她们的青春。毕竟,是她们的故乡与家。
也是我的。